2022年1月6日星期四

江雪:长安十日(转载)

 江雪:长安十日(转载)

    顾晓军按:写得不错,很温和、很人性。

小区裡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,一遍遍重复著,喊人们下楼做核酸。队排了很长。测核酸的女生,每做完一个,都使劲地用消毒水拍打著自己的塑料手套。我闻著那冰凉的气味,想像著她的手已冻成青紫。

这是2021年12月31日。旧年的最后一个黄昏,暮色即将降临。从阳台上看出去,大街上空寂无人。这城市不再有车水马龙的傍晚,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荒谬而又有一丝恐惧。

1、封城当日

12月22日下午,西安封城令宣布当天。我闷著头在南郊的家裡编稿子,隐约感觉到疫情变得严重。家门口的一些餐馆几天前就被贴了封条,门口的便利店前一天已不再接快递,生活开始不方便。三点多,朋友随喜微信留言,说还是去买些菜吧,储备一些食物,马上超市都要关门了。我相信她,她是资深的公益人,有多次远程救灾的经验。於是立马出门。

到超市就发现情形不对。虽然当天的新闻发布会还没召开,傍晚的大抢购还没开始,但人们的购物车都塞得满满噹噹。我决定多买一些,共享自行车是驮不回去了,最后还是用车载了回去。

果然五点多的新闻发布会上,下了「封城令」,虽然政府说「物资供应充分」,但人们已开始抢购。我因已买好东西,心里比较篤定。忙完了,出去转转。路上看到,高新区的沙井村村口,聚集了一大堆人。整个村子外面,沿路边有两三百米,都已被绿色的板子隔了起来。

从天桥走到路对面想看看详情,这才发现,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商店,也被隔在了挡板裡边,暂时还灯火通明。我站在天桥的台阶上,和老闆打招呼。他告诉我,下午紧急封村,商店过一会儿就得关门了。

村口聚集了上百人,人们都戴了口罩,摩肩接踵,没有其它防护。路边,有一辆警车,闪著灯,车上没人。

一个年轻女人,买了一堆东西,塑料袋胡乱放在地上,正蹲著给家人打视频。一个中年男子,靠著自行车,发愁地看著人群。他告诉我,早上他出去干活时还好好的,晚上八点下班回来,就发现村子封了,进不去了。他告诉我,一个月的房租是500元。

我知道那种房子。20年前刚毕业,我就住城中村,大约10多平米,没有卫生间,在楼道裡做饭,採光不好,黑咕隆咚的。

两位清洁工,手裡拎著塑料袋,大约也是买了点生活用品,站在人群裡,黄色的保洁服很显眼。问他们,说是下午四五点出去干活的时候,还能出来,晚上干完活回来,就进不去了。

很多年前我做过保洁员的报导,知道他们租房,只能在城中村,因為他们有推车、扫把等工具,就算租得起楼房,也没法住。当年报社附近的黄雁村,就是保洁员们的一个聚集地。后来那裡整体拆迁,盖起了楼,他们也就失去了一个落脚的地方。

我陪他们站在路边,感受著他们的无奈。年龄大的一位很胆小,生怕说错了什麼。年轻的那位,却始终笑著,对我不时点著头。口罩后是黝黑的面庞,我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温暖。

一忽儿,隔离板介面的地方,人群一阵骚动,似乎开了一条缝。听人们说,现在村裡的领导正开会,还在等说法。两名保洁员也赶紧凑了过去,一会儿又失望地散开。看看手机,已将近晚上十点。人们聚在这裡,在寒风裡至少已等了两个小时。

几天后,看到网上说,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年轻男人因封城吃不上饭,饿得大哭。我就想起这个封城夜。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否也住在有几万人的沙井村,也曾在那一晚被堵在村外、一脸茫然。

又去了几个地方,然后回家,此时大街上已空荡荡。吉祥路上,俗艷的红灯笼掛满了路边的梧桐树。有人站在路边,拎著大包小包。高新路上,骑摩托的外卖小哥小吴正赶著送零点前最后的餐。他说,虽然封了城,人总要吃饭,商场裡的一些餐馆应该会开门,会有单子跑。说话时他还笑嘻嘻的。

那时候,我们还没想到,这场「封城」,会如此仓促不堪,朝著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。这个夜晚,那些被堵在家门口的人,超市裡抢购的人,孕妇、病人、考研学生、建筑工人、城市流浪汉、路过西安的旅游者……可能都低估了这场「封城」将為他们带来的灾难。

而那些為这座城市按下「暂停键」的人,那些手握权力的人,他们又可曾想到,他们将怎样影响居住在这城市的1300万人的命运?如果这不是比天还大的事情,那还有什麼是呢?

2、残存的市场

至少在封城之初,一切似乎还说得过去。很多社区门口的超市、蔬果店,遮遮掩掩都还在经营。虽然人们的流动已停止,但基本的生活供应还在运转,不过慢了许多。

我所在的小区,院子裡每两天做一次核酸。大门虽不能自由进出,但物业开个「出门证」,也就是一张小纸条,就能出门。据说隔离政策是「每一户两天可以有一人出去买菜」。

我并不需要外出去买菜。一来还有储备,二来小区旁的便利店还开著,勤快的老闆娘隔著栅栏记下大家的需要,不管是蔬菜米面油,还是生活用品,配好货,再递进来。12月25日,下雪了,有蔬菜车停在了小区门外,菜很新鲜,还有鲜肉,邻居们自觉地排队去买。一位女士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,抱走了自己订的一大束鲜花。

没有人能预料到,仅仅过了两天,全西安人都开始在网上找菜,全民买菜难。在这样一个物质过剩、人人都要减肥的年代,吃饭会突然成為一件难事。

12月26日,封城后第四天。在网上看到消息,说大家最近都在关注的湘西田田老师回家了。為田田老师高兴的同时,我想起了一位年轻的律师朋友,他的妻子,此时也在网上呼喊,盼著丈夫能回家。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。

心头憋闷。我决定以买菜之名出去转转。

拿「路条」出了门,在积雪未融的街道上扫了辆共享自行车,享受这难得的自由。大马路上,公交车还在跑,但并没有人坐。某个站臺的躺椅上,躺著一位流浪者。大街上,不时掠过外卖小哥、快递员的身影。

路上警车不少。出来十分鐘,大约看到四五辆警车。

平日经常去买菜的甘家寨村口,用挡板遮住了。板上贴了好几张纸,歪歪扭扭写著「调料」、「辣椒」、「榆林豆腐」、「土猪肉」字样,都留了电话。有两个男子,就隔著挡板,一手交货,一手扫码付账。

这是一个庞大的城中村安置区,也是周遭一个著名的集市。每到傍晚,村裡灯火通明,红尘万丈。好几个快递公司的服务站都设在这裡。和周边社区相比,这裡衣食住行,自成一统。虽然封城,但村裡的好多小餐馆还开著。此时,社区的围墙外站著一溜儿外卖员。不一会儿,就有餐馆的小老闆匆匆跑过来,隔著栅栏把待送的餐递给他们。

一位外卖小哥正坐在摩托车上玩手机。我和他聊了一会儿。

小哥姓刘,今年29岁。老家在宝鸡。他说,22号那天听到要封城,想赶紧回老家,结果一问,回老家就要集中隔离,隔离费还得自己掏,一天得210元。太贵了,他决定还是留下来。但他租住在沙井村,村子已封了,他也回不去。

没办法,他就住酒店,因為这样可以自由进出,还能继续跑单。而大街上的酒店,最便宜的是每天150元,他和人分担。这些天,开门的餐馆少了,单子少了,但外卖员也少了,所以他每天还能跑三、四百元,甚至超过了他此前的日平均收入。

几天后,看到新闻,老家在咸阳淳化县的一个男人,封城后,為了从西安回家,蹬了一辆共享自行车,在零下六七度的关中原野,从晚上8点骑到早上6点,将近90公里,在接近老家时被防疫人员「抓住」了,罚款200元。还有一个年轻小伙,為了回家,从咸阳机场走到秦岭,又在山裡走了八天八夜,一直到了分水岭附近的广货街,被人发现。

我又想起了小刘。不知道后来「管控升级」,他还能出来吗?即使能出来,又有单可跑吗?一天150元的住宿费,他又怎麼承受?后悔那天没有留下他的电话。

3、管控升级

12月27日,突然听说全西安「管控升级」了。小区保安说,原本执行的「两天出门买一次菜」,已经作废。从今天开始,任何人都不能进出小区。

28日,全网都在呼吁「买菜难」。我所在小区门口,大门紧锁,物业的人不再让大家在门口停留,在栅栏内登记买东西。我扫码加了门口便利店的群,这才发现,这可能是我接下来唯一可依靠的生活补给渠道。

后来想想,道理其实很简单,如果所有的人都不能出门,那外面物资再丰富,宣传再好,其实也和普通人没了关係。

便利店的群裡一片混乱,已有400多个人。人们都在找吃的,抢吃的。老闆娘规定,每天「接龙」只能限於早上一个小时,但每个刚进来的人,都要先抢接龙一番,自然被老闆娘一顿训斥。

翻了翻群裡信息,看到小区裡有年轻人在求助:「谁能卖给我一幅碗筷?到处都买不到。」我留了话,让他十分鐘后在楼下取,然后给他收拾了碗、碟、筷子等一套餐具,送了下去。

隔著绿化带,问了一下小伙子的情况。小伙说,家在附近,公司在这边,封了后回不去,但办公室从没有开过火,所以啥都没有。他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燉锅,但又没有餐具,也没地方买……作為感谢,他带给我一点零食,包括一袋鸡肉肠,一小包士力架,还有一盒特仑苏奶。

第二天,情形更糟糕。看到群裡有两个年轻人说,已经吃了一週速食麵,嘴都烂了。一个说,她现在所有的库存,只有两包方便麵。另一个说,自己已「弹尽粮绝」。

我留言给两位年轻人,说第二天中午,我给他们送一顿盒饭。一位谢绝了,另一位答应了。临睡前,我取出了冰箱裡的一块牛肉,想著第二天给这位姑娘做西红柿燉牛腩。没想到,第二天她留言,说自己有吃的了,不用给她做了。再三邀请,她还是说算了。猜测她是因為自尊,或者还有一丝戒备,就没有再强求,只告诉她,有事可以和我联繫。

我也开始数著自己的库存过日子。看到邻居说天天做油泼面,為了省菜。就送去了四朵香菇,两个西红柿,一个西葫芦。再加上一桶我封城前买的啤酒,掛在她家门口。她挺开心,回赠我几个甜脆的苹果,我求之不得。

此时,看到网上说很多小区,邻居之间开始「以物易物」,拿方便麵换香菸,大蒜换土豆等,哑然失笑,但我相信,这当然是真的。

突然进入了物质匱乏的状态,人也开始对食物计较。我老想去厨房看看,清点一下冰箱裡的存货。封城已近一週,提前採购的食物,也少了一大半。想著再补给一些,但在便利店的群裡,根本接不上龙,很多人说自己已在饿肚子,等吃的,央求店家能早点配货。我决定不去凑热闹,另谋生路。

4、人们的自救

从12月28日到12月31日,至少这四天,关於怎麼买到菜以及生活必需品,也就是如何能吃到饭,大部分西安人只能依靠自救。

有外地的朋友好奇,问快递能送到吗。事实上,在12月21日左右,西安的快递已停,人们无法从外地网上购物。封城后,微信群裡流传著一些网购平臺,称疫情期间可以送菜。但我下单才发现,只要住在西安,就无法配送。平时常用的「盒马」,永远是「快递小哥已约满」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「人人乐到家」,下单买了些菜,但付账后两天,还没有动静,也就退了。

12月29日政府新闻发布会的直播,评论区被「买菜难」攻陷,结果乾脆关闭了评论。

我和几位朋友在一个志愿群裡讨论。他们都参与过各种救灾,经验丰富,都不约而同地说,这次在西安,要做点事,实在太难了。封城之初,他们就组织了线上线下几千名志愿者,但却没法发挥作用。政府「一刀切」关闭了所有小区,通行证又非常难办,志愿者根本没法离开居住地,到一线服务。这也是他们多年来都没有遇到的情况。

其实很容易想到,我们这些小区居民还是幸运的,家裡一般都会有点餘粮,不至於马上挨饿。最悲惨的是老旧小区,城中村、建筑工地等一些「三不管」地带的人。难以想像的是,那些平日在公司上班的年轻人,封城后也成為吃饭最难的人群之一。他们平时不做饭,没炊具,有的就住办公室。此时外面餐馆关门,外卖停止,连大门都出不去,方便麵都成了稀罕物。

12月30日晚,气温零下。在一个小群裡,朋友留言,刚在街上给流浪者送完餐回来。这位朋友热心慈善公益,与人合作,十多年如一日,坚持為西安街头流浪的赤贫者提供食物。这几天,他在南郊的工厂為流浪者準备食物,然后送去城裡,一晚上送了185份热饭菜。他因有通行证,倒没有什麼阻碍。

封城前,我曾参加朋友的活动,给流浪者们送过一次棉衣。知道他们平时主要在市区的银行、ATM机下等地方避寒过夜。如今封城,他们一方面被驱赶,另外,因為街道上没人,不管乞讨还是拾破烂,都没了条件。对他们来说,这注定是一个极為艰难的冬天。

元旦这天,我和好不容易有点空闲的张姐聊了会儿天。她做公益机构已10多年,原来為残障者服务,近三四年投入社区工作。这次疫情,她一直在和社区合作,链接资源,参与了很多救助活动。

张姐告诉我,遇到封城这种极端情况,社区邻里自救非常重要,类似独居老人、孩子等人群的特殊需要,有人没吃没喝等,一些燃眉之急,邻里互助完全可解决。包括在一些重大危机发生的时候,社区内的自助自救都是不可缺少的。但目前的情况是,社区不做这些事,人和人相处如在孤岛。在这块儿,原本公益机构可以做很多事,在社区耕耘建设。但这一点,往往又被政府忌讳。

说到目前到处吃菜难的状况,她比喻,类似於把大家全圈起来,再由政府工作人员去「投喂」,试想在上千万的城市,怎麼可能实现?一个社区有两万人左右,基层工作人员一般不超过十个,光各种行政指令都忙不完。她感嘆说,认识到的社区工作者,以年轻女性為多,很多也都是母亲。这些天她们根本回不家,都是超负荷运转,很多人就打地铺睡在办公室,让她都觉得「心疼」。

「政府还是没有认识到,行政力量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。就像这次防疫,基层工作人员这样没日没夜地辛苦,效果又如何呢。」我们聊著,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。

5、我们的建议

12月31日上午,我终於买到了疫情以来的第一箱菜。说起来还是通过邻里互助。我在小区微信群裡看到卖家的海报,发现价位比较合适,108元一箱,一箱20斤。赶紧下单,第二天就送到了,还挺新鲜。

此前,网上已曝出不少新闻,政府的免费菜发到了一些小区,但网友追查,一些自称保障丰足的小区都和政府有关。与此同时,住在曲江的朋友开始收到「爱心菜」,不少人开始发「正能量」。但我的判断,即使政府送温暖,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我们手裡。道理很简单,市场停摆,全市日常的物流配送都停著,1300万人的大城市,靠基层工作人员、志愿者短期内送菜上门,可能吗?

取到菜,问了老闆两句。老闆说菜是从寧夏调来的,调了5000件。因為前些天办不下通行证,没法送。只要小区的需求在5件以上,他们都愿意配送。「市场永远比政府聪明」,这是句老话了,此时此地,我才能感同身受。

事实已经很明显,持续多天的「卖菜难」,本质还是人為灾难。在西安,并不存在物资匱乏,只是物资难以送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裡。看到很多自媒体文章,有一篇,作者叫兽爷,一语中的:「我们有天猫、京东等那麼强大的物流系统,政府為什麼不用?非要自认為聪明地自己去送菜上门?」

天天看著朋友圈,微信群,内心被各种信息轰炸。随著管控升级,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:高危孕妇无法去医院备產,肾移植后急需用药的病人无处买药,农民工在关门的建筑工地上无法吃饭,考研学生滞留街头挨饿……因防疫管控而引发的各种次生灾害频频发生,再下去,并非没有爆发人道主义灾难的可能。

12月31日,一早和朋友们聊,讨论该怎麼办,和随喜等朋友形成了一些建议。我决定,以市民个人的身份,先把这些建议发出去。这份「西安一位市民关於解决吃菜难问题的紧急建议」中提到:必须逐步恢復市场秩序。首先恢復末端物流系统,让菜贩、果蔬店、超市等能进入小区供应,包括让各种救命药品进入居民手中等。并且鼓励社会力量进入救助系统,鼓励民间自救等……

最后,还是决定不署名,為的是不被贴上「标籤」,只让市民的心声能表达出来。但天知道,我心里是没有恐惧吗?朋友敏涛前两天写了几篇日誌,就是呼吁解决「卖菜难」的,文章发出两天,就找不到了。我熟悉的一家平臺,已开始删掉西安疫情的所有「负面」……

6、「西安只能胜利」

2022年的第一天到来了,一大早,拉开窗帘,晨光熹微,街道依然沉寂如荒原。

我拿起手机,本来是想写一点新年的心情,随手点开一个视频,却看到在距离我不远的南窑头社区,一个外出买馒头回来的小伙子,在社区门口被防疫人员围著殴打。

画面上,白花花的馒头洒了一地,我彷彿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。打人的人,面对自己的同类,这寒风裡买回一点食物的人,怎麼能下得去手?是哪怕最微小的权力,也会让人变异吗?是在有权者眼裡,暴力才是成本最小的解决方式吗?我默默关掉了手机,此时此刻,我只希望自己闭目塞听,能平静地度过这新年一天。

这城市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住它的兵荒马乱。从个体角度来看,从12月27日以来,几乎每一天,都有灾难发生著。最初是各种吃不到饭,后来更多的是关於治病就医的呼救。我过去呆过的报社,成立了一个「记者帮」的栏目,希望「帮一个算一个」,记者去帮市民买药送药,解决一些实在过不了的关口。每一天,收到的求助信息有上千条。

新年到了,我所在的小区内,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封条。因為另外一栋楼上有两例确诊病例的人,听说按照最新的社会面「清零」政策,如果再有病例,我们小区的住户,就要全体被拉走集中隔离。

在小区单元群裡,我简直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瑟瑟发抖。12月31日半夜,被全体拉走集中隔离的糜家桥小区,就在我家附近。而明德门8英里小区被拉到灞桥公租房集中隔离的人,已在求助。我们至少还是在自己温暖的家裡啊。此时,不再需要物业提醒,单元群裡,大家都在加油鼓劲:先停止一切购物、下楼,一定确保安全,否则,全小区的人都要被拉走集中隔离啊。一位邻居最担心的是家裡养的五隻猫,其中三隻,都是一线防疫人员寄养的啊……有朋友提醒我,还是简单準备一下,以免真的被突然拉去集中隔离。

1月3日,又一天过去了,群裡有人说:「终於又保住了一天」。我们就这样活在「盛世」。

中午,看到网上流传著一个叫「太阳花花花」的女孩的消息:她的父亲心臟病发作,费劲周折出了小区送到医院,医院因為她所在的小区是「中风险」,先是不接受,后来勉强留下,拖了几小时,要做手术抢救,但终於没有抢救过来……

我通过小红书去找这个失去父亲的女孩,我想知道,在这个寒冷的冬天,她到底遭遇了什麼。如果有机会,我想抱抱她。也想告诉她,我们遭遇的苦难,应该被记录下来,也不应该白白承受。

我留言希望这个女孩能和我联繫。但到傍晚时分,也没有消息,却发现她小红书上第一页关於父亲去世的内容,已被删除。好在我截了图,那上面显示,有很多人已关注她。评论中看到一条,大意是:在这荒谬的城市,只要不是死於病毒,就不算死亡。

1月3日的黄昏又降临了。这是封城后的第十天。我没有等来小红书上女孩的消息,却看到了一个曾经熟悉的朋友留言,一大段话,大抵是為「社会面清零」叫好。末尾有一句是:「西安只能胜利,别无选择,没有退路。」

我很无语。默默地把那个女孩讲述自己失去父亲的遭遇截图发给他。说真的,我不想和他產生任何的辩论。

但最后,我还是忍不住发去几段话。

「‘西安只能胜利’,这是正确的大话,套话,也是空话。与之类似的,还有‘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’,这句话是不错,但具体到每一个普通人,我们可能要想一想,在这裡,我们是‘我们’,还是要必须被付出的‘代价’?」

「事件过后,如果没有反思,不吸取血泪教训,忙著立功摆奖,歌功颂德,那人们的苦难只能是白白承受。」

我不打算再见到他。但我想告诉他,这个城市,不管最终如何从宏大叙事去讲述这场苦难,在今晚,我只关心那个失去父亲的女孩;关心那个流著泪,去找一个陌生的防疫人员要卫生巾、一遍遍诉说的年轻母亲。以及那些被羞辱、被伤害、被忽略的人们。他们原本不需要遭受这样的痛苦。

我也想对他说:这世间,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,每一个人的死亡就是所有人的死亡。病毒没有在这城市带走生命,但别的,却真有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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