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13日星期三

顾晓军小说:爱上发廊女




爱上发廊女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八(一卷:爱上发廊女)
 
 
  闷雷炸响,在远方。
  闪电,一次、又一次,撕扯着天穹的黑幕。
  一如天堤崩塌,天洪暴发;天水,咆哮着扑下来。
  暴雨,洗劫着他的身体、与心;洗劫着,他的整个世界。
  雨水,象是直接灌进了他的胸腔;他的心,浮了起来,在一片汪洋般的水面上,飘……四周,空荡荡的,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找不到。
 
  他,走在雨中。
  暴雨,不理会他,依旧下着、不停地下着……雨水,使街上那串长蛇般蜿蜒的灯光变得漓迷。
  他,喝了点酒;身子,有点儿晃、有点儿飘……两腿,也象拔萝卜似的,拔了这一个、又去拔那一个。
  爱,与恨;生,与死……纠缠着他。
  苍天啊,咱只不过是个大二的学生娃,为什么要将这么重大的命题丢给咱,叫咱该咋办呵?
 
  他,大着舌头,问苍天。
  苍天,也不理会他,只管一个劲地排谴那天河里的泛滥之水。
  不能爱,又恨不起来。没法生,还不能去死吗?
  他在想:天下之大,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咱呢?
  都说苍天有眼。苍天,咋就没有一点眷顾?他觉着:活不下去了、没法活下去。
  自然,真的要痛下决心、了断眼前的一切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  就这么走着,跟着那串漓迷的灯光,任凭暴雨肆虐;他,朝着大桥的方向……依旧,象拔萝卜似的,一步、一步地前行。
 
  暴雨依旧。长街,变成了浅河。
  头顶上,暴雨哗哗啦啦;脚底下,积水滔滔滚滚……他,在雨中吃力地前行;腿,一提、又一提……真的象拔萝卜了。
 
  那天的雨,也疯狂。他,认识了她。
  因为暴雨,哪里也去不了;他,独自呆在宿舍里,心境奇好。但,就是不想看书、不想看;想玩,想放纵一下自己。
  玩什么呢?宿舍里,可玩的东西真不多。他,打开了电脑,打开了自己的邮箱;一封陌生人的来信,随手点开……一束白色的蔷薇,弹入眼帘。
  那是一束什么样的花呀?洁白、素雅,略带娇媚,美不胜收!
  他,被深深地感动了。立即,给对方回了个伊妹儿。不一会,有了回音,对方请他加她的QQ
 
  在QQ上聊,聊了没多会;他,就有一种相见狠晚的感觉。
  大约,对方也有这种感觉,邀他:一同去外地旅游。
  他说:去不了,要上课。末了,还告诉人家,自己是大二学生。
  真笨!末了那句话刚发出去,他就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。
  他,时不时会做出一些傻事。当然,也不是很过份,只是与身份不那么相符。
  对于自己的愚蠢,很是耿耿于怀。平时,他就怕被人发现:自己,有那么一点点傻。此刻,就更是这样了。
  以往,上网聊天,总是躲躲闪闪,不愿透露真实信息,更怕对方问这问那;今天,这是怎么了?说不清。真的,说不清。
  他,并不知道――爱,已无端地萌生。
 
  爱,这个东西:有时候,你精心培育;它,却奄奄的,呈半死不活状。有时侯,你不曾期遇;它,却骤然而至,缠的你死去活来。
  他的脑子里,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:很想很想,与对方视屏。
  可,他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表达,怎样才算是比较委婉。
  正犯难,QQ上出现一行字:对方请求视屏连接。
  哇!他高兴的差点晕过去。
 
  雨,似乎小了点。街上的水,却不见小。
  他,依旧在雨中、在积水里,一步、又一步地,拔他的萝卜。
  其实,他不讨厌雨。
  他,来自缺水的农村;雨,是农家的命根子。且,自打在雨天里,认识了那个美丽的女孩;他,就更加喜欢雨了。
  他,喜欢在雨天里,想她、想她那水灵灵的样子。
 
  想到那美人儿……他又情不自禁的笑了。
  说真的,校园里的校花、美女,也多的是;不过,就是没有她那么美、那么艳,那么地动人。
  嘿!那种美艳,看上一眼,就、就……想着、想着,下面的家伙就不老实、不听话了。
  平时,他会训斥着自己:晕!大夏天的,凸起一块,象啥?让室友瞧见,又要被人家耻笑。
  在这种时候,他总会去想“一九一二”,以便分散注意力。
 
  一九一二,是一处民国建筑群,是他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里的新景观,类似于上海的新世界。
  那是个高消费的去处。平时,也都是些外籍人士、时尚一族、白领阶层,常光顾。
  自然,还有一种人也喜欢往那里钻,那就是“鸡”。
  这些,当时并不清楚,只觉着:她第一次带他去那里玩时,很兴奋、很开心。
 
  那晚,她点了一瓶红酒、几样西点。
  他与她,就在那很高雅的、梦幻般的,具有一种西洋韵味的氛围里,很有情调地聊。
  买单时,他傻眼了。
  自然,是她帮他解的围、买的单。
  从那时起,他就知道:她也很爱他。倘若,不是爱的话,恐怕没有哪个女孩子,肯在男孩身上花钱、花那么多的钱。
 
  打那以后,一九一二便是他俩常去的地方。
  当然,他不是吃软饭的。每去一次,总会增长一分奋斗的决心;他发誓:要好好读书!将来赚大钱,好好地报答她,好好地爱她。
  对她,他也有不甚满意的地方。总觉着:她有点神神秘秘的,似有什么瞒着自己,不让看透。
  不过,他替她着想:女孩嘛,总有些不便说的事。再说,歌里不也是这么唱的:女孩子的脾气,总是怪怪的。
  他还觉着:南方的女孩,就是鬼。
  鬼就鬼一点吧,哪能象咱那里的女娃子呢?谁叫她长得美?谁又叫咱喜欢她那美?也许,这就是命?
 
  雨,更小了,小得如岚如雾。那一长串漓迷的灯光,变得更加漓迷。
  他,没有心思欣赏美景,只觉着很热、很闷。细细绒绒的雨星子,痒人;跟他的心情一样,让人难忍难受。
  他,很懊悔!
  也许,不该遇见、不该疑心、不该跟踪、不该痛苦……也许,有一万个也许与不该!但,他唯独没有去想;也许,原本就不该去爱。
  没想,是他不可能这么想;因为,直到现在,他依然爱着她,深深地爱着。且,这份情感好象烈酒;越窖,就越发浓烈。
  怨不得她,只能怨自己。
 
  他想:没事,干嘛一个人去一九一二呢?又没钱,在四周转转,能有多大意思呢?搞什么情调嘛?这下可好,正巧看见了。
  一个男孩,见自己心爱的女孩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,能不疑心?能不跟踪?能不痛苦?他问自己。
  不能!
  他仔仔细细地想了又想,觉着:因为有爱,不可能不疑心,也不可能不痛苦。但,可以不跟踪的。一个有品位的人,不该去跟踪自己心爱的女孩。
  后悔呀!他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。
 
  那天,他一个人去一九一二转悠,恰巧看见一个象她的女孩;而且,身边的那个男人对她举止亲昵,很不正常。
  于是,他就象电影里的特务,一直跟着、跟着……终于看清楚了:确实是她。
  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着,他决心:跟到底!
  “轰!”见那个男的,一直将她送到旋转的三色灯处,又搂又抱一番后,才扬长而去;而她,进了那家美容超市。
  他,差一点晕过去。
 
  再傻,他也知道,这是个什么样的去处。
  有的地方,管这种去处叫发廊;也有的地方,叫发屋。这座城里,管这种地方叫洗头房;而那里的老板,打的招牌是:美容超市。且那旋转的三色灯,大概到处都是一样的吧?
  苦不堪言!他一屁股坐在地上,脑子里象是塞进了一团乱麻,怎么理也理不清。
  好吃好喝,原来用的都是人家这么赚来的钱?他,真想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光。
  他,也恨她,为什么不早说?可想想,又觉着恨不起来了。
  想到相识以来,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……他,反觉着:她,很有点俠气、很有点那种牺牲的精神。
 
  雨,似乎停了,没有风。
  风,在风窝子里,积蓄着力量。
 
  男人,终归是男人。
  刚刚还觉着:她,很伟大!象杜十娘、李香君……可没一会,他便又决定:进去,看个究竟。
  也许,是觉着被欺骗了。他的脸,拉得老长老长,象驴一样……不过,因为俊秀、因为儒雅;所以,看起来还并不是很吓人。
  当老板娘笑着迎上来,问他要哪一个小姐敲背时;他,又傻眼了,勇气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傻气。
  难堪!他觉着难堪极了。
  幸好,她出来了,为他解了围。
  她,很是得意;告诉她的姐妹们,说是自己的男朋友。
  从她姐妹的眼睛里,他读到了羡慕。
 
  手搀着手,到了大街上;俩人,立马吵了起来。
  她,埋怨他:跟踪。
  他,训斥她:干什么不行?非得干这个?
  有什么办法?她道:父亲刚去世。妈妈有病,躺在床上,看病、要钱;弟弟刚上大学,也要钱。家里房子快要倒了,翻盖,还是要钱。
  钱、钱、钱……真是害人的东西!
  悲情,使他俩相拥,相互抹着泪,哭成了一团。
  渐渐,有看热闹的人,围拢来。
  他俩赶紧逃回洗头房。
 
  她,将他领进一个在一间屋子里隔成几间的半截小屋。
  这,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空间。
  半截小屋里,只有一张床,床的下面是地柜;床前,只有一尺宽的空间。一边,是半截门;另一边的墙角嵌着一块搁板,可以放茶杯。中间的半截墙壁上,钉着个衣帽勾。
  灯光,昏昏暗暗的。
  也许,吵够了、哭累了。他俩,无语,相拥着;彼此,轻轻地爱抚。
  渐渐地、不由自主地……他下面的那家伙,又不听话了……她也感觉到了,紧紧地、很用力地抱着他。
 
  烫!火爎火烧的感觉。他,努力地克制着自己。
  她,轻轻地耳语:“给你吧?”
  他,一惊!楞住了。
  也许她误会了。猛地,将他一推,她怒道:“我还是处女!我们几个姐妹,都是只打飞机,不做事的!”
  处女!他心里一拎,想说什么,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;末了,好奇地问:“什么叫打飞机?”
  “问什么问?男人,就没一个好东西!”
  没趣,目送着她出去为他续开水;一个人坐在昏暗中,想到她的家境、想到自己那个破败的家,觉着:万恶钱之首!
 
  雨,又下大了。
  风蓄着的力量,也释放出来,摇撼着行道树。
  没有了爱。他,象无家可归的流浪儿;在长街上,漂泊。
 
  那晚,也许经历得太多。疲惫,使他不知不觉地睡去,睡的很沉很沉、很香很香。
  醒来,已是早晨。
  她,己不在了。
  他,问老板娘。老板娘,拿出她为他准备的早点,说她有事出去了。
  他急着回学校,捧着早点,就匆匆地离开了那里。
  下午,当他再来找她时,老板娘告诉他:她已走了,不在这里做了。
  他问:到那里去了?回答:不知道。
  他,几乎要疯了。
 
  在这座城市里,他沿街找,找遍了所有的洗头房、找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
  学业,也荒废了。
  他不明白:她,为什么要离开自己?且消失的无影无踪?
  他有一种感觉:她,还在这座城市,还在干这行当。但,他就是找不到她;她,就是不让他找到。
  他想:是她已经不再爱自己了吗?
  这,他就错了。
  也许,他永远也不会明白。
  她,正是因为深深地爱着他,才决定要离开他;且,这一切,是在她将女儿身给他时,就已经决定了的。
  其实,眼下这结果,是在他闯洗头房时,就已经注定了;甚至,是在他跟踪时,就已经注定了。
 
  他想:其实,自己已经理解她了,为什么还要离去呢?
  他甚至还想:只要俩人一起努力,虽没有一个美好的青春岁月;但,也可以有一个富足的中年,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。
  他实在不明白:她,为什么要离去,为什么要抛下自己?
  突然,一个很怪的念头冒了出来:她这样的人,是不是不需要爱?
  这,他就更错了。
  无论,哪种行当的人,都需要爱。
  即便堕落,也不管堕落到什么地步;只要是人,都需要爱。
  而象她这样的人,不仅仅是需要爱;甚至,是渴望爱--被爱、与真正地去爱一个人。
 
  这些,说来也已晚了;于他,已没有太大意义。
  这,是他的初恋;他把这份爱,看得很重很重。因为失去了,他正在糟蹋自己。
  没几日,他已显得有些衰老;最重要的,是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  雨,依旧哗哗;灯光,却漓迷得醉人。
  他,无心观顾;对一切,他都已失去了兴趣。
  他依旧,象拔萝卜似的,在雨中;大桥,已越来越近……
  他,向着大桥,一步、一步地前行。
 
  但愿--
  在桥头,他能翻然悔悟。
 
 
              顾晓军 2005-7-3 南京
 
 


顾晓军小说:南京疯老太





疯老太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五(一卷:南京疯老太)
 
 
  她,在雨中漫步。
  这个时节的雨,很长、很长……但,这已不是思念;是,也枉然!
  她,已经老了;爱,在逝去的岁月中,耗尽。
  风,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,有意无意地加深着她那岁月的沟壑。
 
  天上是雨,地下是水,中间是她。
  她,已没有忧愁,也没有怅惘;这些,都属于年轻、属于记忆……过去,她也曾有过。
  什么梦呀、花呀、诗呀、歌呀……她,全都有过。
  岁月不留情,将往昔全都带走。
 
  她,疯了;时常对人说,看见过黑太阳。
  太阳,怎么会是黑的呢?
  听的人,不信。
 
  六十多年前,她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官太太。
  她,是一位营长的夫人;南京城里,有名的大美人,就住在大中桥畔、秦淮河的边上。
  日本人打进南京那年,她的老公,是驻守城东光华门的最高指挥官。
 
  老辈的南京人,都知道:小鬼子进城那天,光华门方向的枪声,最惨烈!
  有人说:她这疯病,是她老公战死时,落下的;几十年了,时重时轻。也有人说:是她年轻时,被鬼子兵强奸了,受了刺激。
  太久远了。说不清。
 
  她,已记不清他那略带书生气的洒脱,也记不清那张英俊的军人面孔和那温柔的孩子气的眼神……点点滴滴,都似不曾有过。
  毕竟,已太老了。
  岁月,无声地滑落;爱,已非常、非常地遥远……仿佛,从来没有过。有,也想不起来。
  也许,有过温柔、有过痴情。但,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。
 
  她,猛然记起: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里,她曾向隅而泣,且默默祈祷……然,日落日升,期待无限;他,终究没有回来。
  也罢,不去想他。
  她,蠕动着没有牙的瘪嘴。
  雨,继续下着……长长的雨丝,连绵不断,仿佛要把天上、人间的恩恩怨怨,粘合起来。
 
  她,步履蹒跚;蹒跚的,还有她那颗心。
  她,亲身经历了――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。
  想到这……心绪,就象被雨染绿了。
  天,这么闷热;雨,又无休无止地下。她想:人的胸腔里面,会不会也象家里那上了霉的老墙,长出一层白白、绒绒的毛呢?
 
  清醒时,她常对人说:日本鬼子杀进城时,满城到处都是血光。火,是红的;血,是红的;枪声,也是红的……唯独,太阳是黑的。
  枪声,也有颜色?
  太阳,又怎么会是黑的呢?
  有人,这么问。
  她的情绪,就不知不觉地激动了。
  她说:小鬼子,到处烧、杀、抢、奸……街上,都看不到活人。整整六天,就不停地奸、杀,奸、杀……两个多月,杀了三十多万……枪声,怎么会不是红的呢?
 
  就在那时,她看见了黑太阳、黑色的太阳……满街飘着黑太阳。
  街上,到处都是中国人的尸体……男的,大多被反绑着;而女的,下身全都没有了裤子……有的,两腿丫间塞着一截断锹把,或花露水瓶子;有的,则塞的是树枝、杂物或刺刀。
 
  早些年,有些不太懂事的小娃儿们,总喜欢一路跟在她的后面喊:“疯老太、疯老太……”
  她,会停下脚步,回过头去,歪着脑袋,两眼一瞪,一跺脚,怒喝道:“回家去,问问你们自家的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,究竟我老太是疯子,还是日本鬼子是疯子?”
  说完,她就走自己的路。
 
  有时,也会回过头去,再补上一句:“再问问你们家的大人,南京城里,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疯老太?”
  这,大概算是她为自己作的辩解。
  说完,便径直走她的路,不再去理会那娃儿们。
 
  她低着头,在夜雨中走。
  此刻,伞是她的移动的居所、她的家、她家的房顶;伞沿的雨滴,如流苏、似漏风的墙、象透明的包裹。
  雨,很大、很大。
 
  忽觉眼前一亮,她抬头举目去望:一片辉煌,现代的辉煌,还透着些典雅。再定睛端详:建筑是老式的,有年头了,滲出历史的沧桑。
  她,不知道:这里,已经改叫“一九一二”;现代的历史,新装修起来的高档休闲区、南京的新名胜、21世纪的夫子庙。
  她,只觉着自己仿佛认识这里。
 
  这里,确实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;但,很遥远了……遥远得,中间隔了一个甲子。
  她,已记不太清自己的年岁了。
  老到这步田地,是她没有想到的;活得这么久远,也是没有想到的。
  她,已经想不起来了;这些年,是怎么活过来的?她,愣愣地在想:怎么活着、活着,就把心爱的人,给弄丢了呢?
 
  “弟兄们,上峰已经下了撤退的命令……”
  年轻的营长,顿了一顿,道:“可咱们守的是光华门――光耀中华之门!后面,是全城的老百姓。不怕死的,给咱留下几个!咱,跟小鬼子拼了!”
  他手下,两百多个弟兄,没有一个离开。
 
  鬼子上来了……他们用枪打,子弹打完了,扔手榴弹;手榴弹扔完了,拼刺刀;刺刀拼弯了,用枪托砸、用牙咬。
  直到,所有的人,全都、战死。
  老辈的南京人,都知道:日本小鬼子进城那天,光华门方向的枪声,最最惨烈!
 
  一阵风吹过,有点踉跄;她稳了稳神,继续前行。
  此时,雨丝倾斜了。
  她,仿佛背着纤,拉着整个天……蹒跚,前行。
 
  转过街角,她认出了这地方--总统府。
  “啊――”蓦地,她惨叫了一声。
  她眼前,浮现出一个画面:一个中国军人,被反绑着双手,跪着;身后,伸出一支三八大盖,对准他的后脑勺、就是一枪。
  随着“呯――”地一声枪响,那被反绑着双手的中国军人,向前一栽,倒了下去……且,无声又无息;只有鲜红鲜红的血,“咕嘟咕嘟”地冒出来,四散地流淌着。
 
  决不能束手就擒呵!一个念头,从她的意识深处冒出来:
  “对,当兵去,跟心爱的人一样!”
 
  雨,依然下着;她的心,却似晴朗了许多。
  收起雨伞,她将把伞面裹紧,双手冲前端着,象端着一支步枪。
  昂首,又挺胸;她踢着正步,高唱:“大刀,向--鬼子们的头上,砍去……”
  她,一步、一步,走在宽阔的大街上;任凭夜雨如鞭,抽打着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。
 
 
              顾晓军 2005-6-12 南京
 
 

顾晓军小说:月亮地




月亮地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三(一卷:月亮地)
 
 
  月光轻揉山山峁峁,竟将一片绿草坡,揉的幽幽发亮。
  夜色,便从那望不见月亮光的沟沟壑壑里流出,流得哗哗极响。
  刚竣工的电视中转塔,象一个伟男子,立在峰巅上;大胆、且热切地,向山外张望。
  其时,正是村子里的人们,寻梦的时分。
 
  山背阴里,却幽幽地坐着两个影子,似在守望岁月。
  不曾留意,圆月亮已飘到了中天。
  月亮光又是那么地不吝啬自己,将一束束的光,源源不断地泼来;于是,幽暗里便露出两个人影,且是一男和一女。
  那男的似外乡人。而那女的,必定是村子里的姑娘;从那衣着上,依稀可以辨出。
 
  月光沉沉。抑或是没有风的缘故,月亮光栖落在那姑娘的身上,竟叫她觉着象被一蛮汉子箍着。她挺了挺身子,依旧挣脱不了压抑的感觉。
  而那男的,正轻松、惬意。月光于他,似美少女从天上来;裸露着的胳膊上,若有温柔纤指在长长久久地抚。
  “月光的触手……”那男的,象感叹、似抒情,抑或想说点什么。
  “不要去说。”细细一溜字,象小夜曲的音符;在她的喉咙里列着,轻颤颤、慢悠悠地滑出。
  他很想唱一首赞美诗,却又觉氛围不足。
  “唉!日子过得真快。”他,终究将感慨吐出。
  无端的雄性的伤感,把一片静谧恬适撞得颤颤悠悠;那柔柔月色,亦躲闪开去一片。
 
  “瞧,那脸蛋儿多白、多俊!”老屋外,有叽叽喳喳的女人的喧闹。
  “嘻嘻,跟姑娘似的。”
  “你去亲亲!”
  “要死咯!”
  于是,炸响一片嘻闹与狂笑,且久久不息。
  “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!”
  “可不,只有桃花妹配得上!”
  ……
 
  乡下的女人真野!大姑娘、小媳妇,都能吐出大老爷们的村话。他的脸上,象有好些个细细小小的毛毛虫在爬,痒津津的,且辣、且痛。
  其实,他亦来自农村,只不过是天生腼腆;且,一直在校园里读书。
  啃了十几年的书本,来配你们一个山妹子?刚到,他就被村里面的娘儿们,弄得个满肚子不痛快。
  但,其时他并不知道那山妹子啥模样。
 
  月亮光,依然从那遥远的天宇泻来,且无止无尽。
  绿草坡极似一片银黛相释的溶液,倾斜着,却不流去。流去的是水,千百年流不尽的山泉水。
  中转塔的投影偏移了些许,在十步开外,将小溪覆盖。
  对面的村子,泊在夜色里。
 
  来时的脚印,已凉。
  他将心底的笑,尽数浮在了脸上。
  无管无弦,有也要让它睡去。幽幽于银液中浸着,默默于碧坡上坐着,听远方无声歌,观天涯无字诗,何不乐?
  想着的事,权且忘却。月亮,将清泠泠的光,斟了些许在她浅浅的笑靥里。
  “日子过得真快!”
  极蠢!粗心的男人,又将安谧撞破。
 
  “可以进来吗?”半掩着的门,被伊呀推开,月色跟了进来。月光,比屋里的灯光还亮。
  “进来了还问?!”他,背对着闯进来的声音;当转过身去、面对那“咯咯咯”的银铃儿般的笑声时,他惊呆了。
  似晨光、又似溪水,恰似那晨曦中浸在桃花液般的溪水里的鹅卵石;不,就是那流动的桃花液般的溪水!
  盯着她那张极蓬勃的脸,他半启着嘴,好久好久,没有出声。
 
  “喂。”
  “哦……找我?什么事?”将失态,轻轻地掩过。
  “帮我看看。”她递上一部样子粗拙的收音机。
  “自己装的?”
  “嗯!”她自豪又可劲地点了点头。
  “读到初中?”他自个也没想到,会开问。
  “高一!”她,象是受到了委屈,眉间蓄了些不快。
  “不易!”他明白:乡下的女娃子,十四、五岁就要懂得为家里翻盖房子或富足起来,出力;就要明白为哥哥或弟弟娶亲结婚,挣钱……
 
  “怎么只能收到一个台?”她问。
  “哈哈!”他乐了,笑得无形,且显现出些许优越。“在这山沟沟里,能收到一个台就不错了。”
  沉沉地,没有声息。
  “待中转塔建好了,就直接看电视吧!”依旧显现得优越,且掺了些许莫名的矜持;他,自己却不觉得。
  她,楞了一小会,甩给他一个好看的背影,无声无息,自去。或许,她觉着受到了伤害。
  “喂……”他想叫住她,却又将声音咽了回去。自重么?或许。
  待那俏丽融于夜色,他又懊悔不叠。心,象被挪动过了位置;胸腔里面,有空空荡荡的感觉。
  不去想她!却,又割舍不下。
  这一夜。他将床板,烙得嘎滋滋直响。
 
  起微微一阵夜风,飘款款一朵白云。那云朵瓣瓣,煞似桃花。
  云朵瓣瓣悠哉、游哉,去啄月亮;一口、一口……极有耐心。
  复又去读那张耐看的脸,读细细绒绒的的汗毛、与一层脱俗的光辉。他兴致极好,且望了吸烟。
  瞬间,那云朵瓣瓣啄没了月亮。他亦攥住了她的手,将其握在掌心。无有甚歹意,只为喜欢。
 
  好紧好紧,且热得慌、烫得慌。自然,她要抽回去。
  “你看――”他遥指星汉,情不自禁地惊呼。
  桃花开了――圆月亮,嵌在云朵瓣瓣的心上。
  呵,煞是好看!她忘记了将手抽回,由他握着。他呢,自然快活,轻轻地握,且轻轻地抚。
  远处,似有人声。
  夜鸟,欢欢地叫;人心,别别地跳。
 
  “喜欢么?”阳光下,她擎一朵绒绒的蒲公英球。
  “喜欢!”自然,是连同擎花的人。
  “喜欢它什么呢?”她依旧是那寻根问底的劲头。
  “美呀!”极空泛。他笑笑,反问道:“你不觉得是一朵很美的花么?”
  她也笑了。不无遗憾,且有些股莫名的忧伤。书读多了,人是不是就会变得迂?她想。他不也是来自农村?
 
  “在想什么?”他问。
  “哦……”她醒了醒神,痴痴地一笑。
  他也望着她,傻笑。
  “不是花。”她嘟着双唇、鼓起小嘴,将一股清清的气息,吹向绒绒的蒲公英球;瞬间,那一柄柄小伞飞扬起来,飘飘撒撒、四散着飞开去……
  “瞧,一块长大的姐妹们,就这么散开、各自去了……”她,感慨,且似有了些伤感。“可,还是要落下来,落在不同的地方;就象她们的母亲――发芽、长叶、开花……而后,再……”
  他,没有出声;心,象被推了一推……
  “生生息息……”她将想好的话,又咽了回去。
  谁,也不再言语。沉默、压抑,似要窒息。
 
  没有星星。
  月亮,在天上游移。
  月亮光轻揉夜色,与他俩、与绿草坡;却怎么也揉不去,他俩身后的影子。
  既无古诗、古词,亦无流行乐。
  两朵浅浅的笑,黯然地开。
  各自的梦,在长。没有了断断续续的、窃窃的细语,唯有夜风轻轻,在梳理她的长发、及他的短发。
 
  自然,山泉水照流。山坡也依旧倾斜着,却不流去。
  但,中转塔在绿草坡上的投影,却于静静中,悄悄默移了些许。
  远处,似有被细风揉碎的浪漫情歌,在一丝一丝地飘;去填那沟沟壑壑里,冥冥的夜寂。
  毕竟,日子已不同了日子。
 
  雨水珠从长发上滚落,她已湿了的衣衫更湿;形体的曲线,一览无余。青春、苗条、健美,该凸起的地方,鼓凸得诱人。
  血,沸沸地涌……他的眸子里,有贪婪一片;贪婪的目光,抚过能看得见的每一处……最后,定格在她张鲜亮的脸上。“你,真美!”
  “不许看。”羞昵,且娇媚。她扭转身去,如是说。
  一粒滚烫的钢球,在他体内不安地窜动……
 
  “雨小了,快走吧!”蓦地,她说;身背后,好似长着一双眼睛。
  象着了魔,他疯了似地追去。
  “叭!”他摔倒了,好脆好响。她回转身来,扶他。
  心,一耸!他闭上了眼睛,伸张开双臂,象去搂一个梦、一个愿望、一个憧憬……
  嘿!一团空气……
  待他,睁开眼睛。只有,一串水灵灵的笑声;在小路上,亮晶晶地跳跃、滚动……
  她,已泥鳅般地滑溜了去。
 
  远处,已没有了悠悠然飘来的歌声,夜鸟也不再欢叫。只是,那只手,捏出汗来了。
  原先看不见月亮光的山溪,终于要望见月亮了。
  哗哗山泉水流得好沉好响,似有回声;象是奏凯歌,又似一曲旧岁的挽歌。
  她似在听,又似不曾听得;只默默地望粼粼流动的光,远去。她的思想已不在此了,而去了遥远。
 
  终于,他蹩足了勇气,怯怯地说。似恐让风窃去。
  蓦地。她抽回手,将一个“不”字推出,撞得月亮光跌跌冲冲,颤颤然躲闪让开去一片。
  又一朵桃花云飘来,耐心地去啄月亮。
  然而,待那枚圆月亮,再度被云朵吐处时;这块倾斜了千百年的土地,起了变化――
  中转塔巨大的投影,移到了山坡上;象一把尺子、一格一格地网着绿草坡、网着这两个身影,似在量他们各自的长长短短。
 
 
              原载《中国电子报》198811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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