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13日星期三

顾晓军小说:月亮地




月亮地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三(一卷:月亮地)
 
 
  月光轻揉山山峁峁,竟将一片绿草坡,揉的幽幽发亮。
  夜色,便从那望不见月亮光的沟沟壑壑里流出,流得哗哗极响。
  刚竣工的电视中转塔,象一个伟男子,立在峰巅上;大胆、且热切地,向山外张望。
  其时,正是村子里的人们,寻梦的时分。
 
  山背阴里,却幽幽地坐着两个影子,似在守望岁月。
  不曾留意,圆月亮已飘到了中天。
  月亮光又是那么地不吝啬自己,将一束束的光,源源不断地泼来;于是,幽暗里便露出两个人影,且是一男和一女。
  那男的似外乡人。而那女的,必定是村子里的姑娘;从那衣着上,依稀可以辨出。
 
  月光沉沉。抑或是没有风的缘故,月亮光栖落在那姑娘的身上,竟叫她觉着象被一蛮汉子箍着。她挺了挺身子,依旧挣脱不了压抑的感觉。
  而那男的,正轻松、惬意。月光于他,似美少女从天上来;裸露着的胳膊上,若有温柔纤指在长长久久地抚。
  “月光的触手……”那男的,象感叹、似抒情,抑或想说点什么。
  “不要去说。”细细一溜字,象小夜曲的音符;在她的喉咙里列着,轻颤颤、慢悠悠地滑出。
  他很想唱一首赞美诗,却又觉氛围不足。
  “唉!日子过得真快。”他,终究将感慨吐出。
  无端的雄性的伤感,把一片静谧恬适撞得颤颤悠悠;那柔柔月色,亦躲闪开去一片。
 
  “瞧,那脸蛋儿多白、多俊!”老屋外,有叽叽喳喳的女人的喧闹。
  “嘻嘻,跟姑娘似的。”
  “你去亲亲!”
  “要死咯!”
  于是,炸响一片嘻闹与狂笑,且久久不息。
  “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!”
  “可不,只有桃花妹配得上!”
  ……
 
  乡下的女人真野!大姑娘、小媳妇,都能吐出大老爷们的村话。他的脸上,象有好些个细细小小的毛毛虫在爬,痒津津的,且辣、且痛。
  其实,他亦来自农村,只不过是天生腼腆;且,一直在校园里读书。
  啃了十几年的书本,来配你们一个山妹子?刚到,他就被村里面的娘儿们,弄得个满肚子不痛快。
  但,其时他并不知道那山妹子啥模样。
 
  月亮光,依然从那遥远的天宇泻来,且无止无尽。
  绿草坡极似一片银黛相释的溶液,倾斜着,却不流去。流去的是水,千百年流不尽的山泉水。
  中转塔的投影偏移了些许,在十步开外,将小溪覆盖。
  对面的村子,泊在夜色里。
 
  来时的脚印,已凉。
  他将心底的笑,尽数浮在了脸上。
  无管无弦,有也要让它睡去。幽幽于银液中浸着,默默于碧坡上坐着,听远方无声歌,观天涯无字诗,何不乐?
  想着的事,权且忘却。月亮,将清泠泠的光,斟了些许在她浅浅的笑靥里。
  “日子过得真快!”
  极蠢!粗心的男人,又将安谧撞破。
 
  “可以进来吗?”半掩着的门,被伊呀推开,月色跟了进来。月光,比屋里的灯光还亮。
  “进来了还问?!”他,背对着闯进来的声音;当转过身去、面对那“咯咯咯”的银铃儿般的笑声时,他惊呆了。
  似晨光、又似溪水,恰似那晨曦中浸在桃花液般的溪水里的鹅卵石;不,就是那流动的桃花液般的溪水!
  盯着她那张极蓬勃的脸,他半启着嘴,好久好久,没有出声。
 
  “喂。”
  “哦……找我?什么事?”将失态,轻轻地掩过。
  “帮我看看。”她递上一部样子粗拙的收音机。
  “自己装的?”
  “嗯!”她自豪又可劲地点了点头。
  “读到初中?”他自个也没想到,会开问。
  “高一!”她,象是受到了委屈,眉间蓄了些不快。
  “不易!”他明白:乡下的女娃子,十四、五岁就要懂得为家里翻盖房子或富足起来,出力;就要明白为哥哥或弟弟娶亲结婚,挣钱……
 
  “怎么只能收到一个台?”她问。
  “哈哈!”他乐了,笑得无形,且显现出些许优越。“在这山沟沟里,能收到一个台就不错了。”
  沉沉地,没有声息。
  “待中转塔建好了,就直接看电视吧!”依旧显现得优越,且掺了些许莫名的矜持;他,自己却不觉得。
  她,楞了一小会,甩给他一个好看的背影,无声无息,自去。或许,她觉着受到了伤害。
  “喂……”他想叫住她,却又将声音咽了回去。自重么?或许。
  待那俏丽融于夜色,他又懊悔不叠。心,象被挪动过了位置;胸腔里面,有空空荡荡的感觉。
  不去想她!却,又割舍不下。
  这一夜。他将床板,烙得嘎滋滋直响。
 
  起微微一阵夜风,飘款款一朵白云。那云朵瓣瓣,煞似桃花。
  云朵瓣瓣悠哉、游哉,去啄月亮;一口、一口……极有耐心。
  复又去读那张耐看的脸,读细细绒绒的的汗毛、与一层脱俗的光辉。他兴致极好,且望了吸烟。
  瞬间,那云朵瓣瓣啄没了月亮。他亦攥住了她的手,将其握在掌心。无有甚歹意,只为喜欢。
 
  好紧好紧,且热得慌、烫得慌。自然,她要抽回去。
  “你看――”他遥指星汉,情不自禁地惊呼。
  桃花开了――圆月亮,嵌在云朵瓣瓣的心上。
  呵,煞是好看!她忘记了将手抽回,由他握着。他呢,自然快活,轻轻地握,且轻轻地抚。
  远处,似有人声。
  夜鸟,欢欢地叫;人心,别别地跳。
 
  “喜欢么?”阳光下,她擎一朵绒绒的蒲公英球。
  “喜欢!”自然,是连同擎花的人。
  “喜欢它什么呢?”她依旧是那寻根问底的劲头。
  “美呀!”极空泛。他笑笑,反问道:“你不觉得是一朵很美的花么?”
  她也笑了。不无遗憾,且有些股莫名的忧伤。书读多了,人是不是就会变得迂?她想。他不也是来自农村?
 
  “在想什么?”他问。
  “哦……”她醒了醒神,痴痴地一笑。
  他也望着她,傻笑。
  “不是花。”她嘟着双唇、鼓起小嘴,将一股清清的气息,吹向绒绒的蒲公英球;瞬间,那一柄柄小伞飞扬起来,飘飘撒撒、四散着飞开去……
  “瞧,一块长大的姐妹们,就这么散开、各自去了……”她,感慨,且似有了些伤感。“可,还是要落下来,落在不同的地方;就象她们的母亲――发芽、长叶、开花……而后,再……”
  他,没有出声;心,象被推了一推……
  “生生息息……”她将想好的话,又咽了回去。
  谁,也不再言语。沉默、压抑,似要窒息。
 
  没有星星。
  月亮,在天上游移。
  月亮光轻揉夜色,与他俩、与绿草坡;却怎么也揉不去,他俩身后的影子。
  既无古诗、古词,亦无流行乐。
  两朵浅浅的笑,黯然地开。
  各自的梦,在长。没有了断断续续的、窃窃的细语,唯有夜风轻轻,在梳理她的长发、及他的短发。
 
  自然,山泉水照流。山坡也依旧倾斜着,却不流去。
  但,中转塔在绿草坡上的投影,却于静静中,悄悄默移了些许。
  远处,似有被细风揉碎的浪漫情歌,在一丝一丝地飘;去填那沟沟壑壑里,冥冥的夜寂。
  毕竟,日子已不同了日子。
 
  雨水珠从长发上滚落,她已湿了的衣衫更湿;形体的曲线,一览无余。青春、苗条、健美,该凸起的地方,鼓凸得诱人。
  血,沸沸地涌……他的眸子里,有贪婪一片;贪婪的目光,抚过能看得见的每一处……最后,定格在她张鲜亮的脸上。“你,真美!”
  “不许看。”羞昵,且娇媚。她扭转身去,如是说。
  一粒滚烫的钢球,在他体内不安地窜动……
 
  “雨小了,快走吧!”蓦地,她说;身背后,好似长着一双眼睛。
  象着了魔,他疯了似地追去。
  “叭!”他摔倒了,好脆好响。她回转身来,扶他。
  心,一耸!他闭上了眼睛,伸张开双臂,象去搂一个梦、一个愿望、一个憧憬……
  嘿!一团空气……
  待他,睁开眼睛。只有,一串水灵灵的笑声;在小路上,亮晶晶地跳跃、滚动……
  她,已泥鳅般地滑溜了去。
 
  远处,已没有了悠悠然飘来的歌声,夜鸟也不再欢叫。只是,那只手,捏出汗来了。
  原先看不见月亮光的山溪,终于要望见月亮了。
  哗哗山泉水流得好沉好响,似有回声;象是奏凯歌,又似一曲旧岁的挽歌。
  她似在听,又似不曾听得;只默默地望粼粼流动的光,远去。她的思想已不在此了,而去了遥远。
 
  终于,他蹩足了勇气,怯怯地说。似恐让风窃去。
  蓦地。她抽回手,将一个“不”字推出,撞得月亮光跌跌冲冲,颤颤然躲闪让开去一片。
  又一朵桃花云飘来,耐心地去啄月亮。
  然而,待那枚圆月亮,再度被云朵吐处时;这块倾斜了千百年的土地,起了变化――
  中转塔巨大的投影,移到了山坡上;象一把尺子、一格一格地网着绿草坡、网着这两个身影,似在量他们各自的长长短短。
 
 
              原载《中国电子报》198811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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