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马俑
--顾晓军小说•之四十二(二卷:兵马俑)
我市近郊一农民的儿子张三,喜欢上了兵马俑,情结甚浓。
他说:这辈子,哪都可以不去,一定要去趟西安,亲眼见见兵马俑。
久而久之,村里村外的人,都管他叫:兵马俑。
他也不介意,自个对自个说:要当,就当个好兵马俑,就当那有两撇胡子、略带微笑的兵马俑。
这个梦,一梦就是十几年。
直至,他三十出头,地里获得了大丰收。
岁未,他才带着妻子、女儿,坐上南京开往西安的列车。
一家人,别提多开心。
列车,向着西北,一路飞奔。
车窗外,山呀、树呀、田呀……皆拼命地向后倒去,无甚可看。
他,便又悄悄地给自己贴上两片胡子、瞪着牛眼……扮兵马俑,逗得女儿傻乐。
在家时,他还会披上张报纸画的铠甲、手持一根凉衣裳的木叉……
刚上车时,给周围的人,都发过煮鸡蛋;大家伙,乐得还他些笑。
唯几番扫着满地鸡蛋壳的乘务员,偷偷地翻他的白眼。
到达西安,已是黄昏。
出了车站,找家旅店、订下房间;兵马俑,便迫不及待地领着妻子、女儿,去看古城夜景。
不料,刚出旅店、没走出多远,就遇上三个醉汉。
女儿,躲让不及;那醉汉,便滋事、甩手给她一记大耳光。
妻子去护女儿,结果也挨了一记耳光。
这两记耳光,打在兵马俑的心上,他拔拳就是一下。
不曾想,这一老拳打在了醉汉的太阳穴上;醉汉应声倒地,七窍流血、当即毙命。
“打死人了!”另两醉汉一惊,酒醒了一半,叫喊着、跑了。
兵马俑,赶紧对老婆说:“快走、连夜走,回南京去。缠进官司里,对孩子的成长,不好!快走!快!”
蓦然,古城夜的大街上,变得冷冷清清。
只剩下兵马俑,守着那死鬼醉汉。
巡逻的夜警来了,兵马俑被抓了起来。
警方,以为他是个惯犯。
兵马俑委屈地道:“我是个农民,胆子很小的。”
“胆小?出手这么准、这么狠?”
“没想到呵!”
“那你为啥打人?”
兵马俑道:“我是个男人,我老婆、女儿被打,不得不出手呵!”
“你可以制止、说理……”
兵马俑急了:“他是个醉汉呵!”
之后,兵马俑被送检查院、再交法院,他还是这几句话。
可无论咋说:这过失杀人,也是杀人;而杀了人,就得为自己的过失去赎罪。
兵马俑,被判:无期徒刑。
无期,就是没有期限,直止生命的终结。
兵马俑的心,死了。
为了女儿,他写信给妻子,要她烧掉自己的照片,不要给女儿留下任何印象。他还要妻子改嫁,去一个没有人知道底细的地方。
他妻子,烧掉了他的照片;但,没有改嫁。
而是跑遍了村里、村外,挨家挨户地跪求:无论如何,千万别让我女儿知道她爸的事。
周围十里八乡的族长们,都感动了,发话道:不许说!谁家的孩子说漏了,掌大人的嘴;大人说漏了,掌老人的嘴;老人说漏了,掌族长的嘴。
善良的人们,就这么用善良的欺骗,维护着孩子的成长。
家里,妻子带着女儿,含辛茹苦地生活着。
牢里,兵马俑真心实意地改造着。
服刑的第五个年头,兵马俑第一次被减了刑。
他,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。内心斗争了很久,终于给妻子发出了封信:希望得到一张女儿的照片。
不久,兵马俑的希望就得到了满足。
他把女儿的照片,镶在自己的号牌后面;每天,都要翻过来看无数次。
为了早日回家,兵马俑疯狂地改造自己。脏活、累活,抢着干;他一人,能顶几人用。
就这么:改造,减刑;减了刑,再改造……
兵马俑,通过自己的拼命努力,把刑期大大地压缩了。
出狱前的那几天,兵马俑百感交集。
天天夜里,瞪眼望着天空,想象着与女儿、妻子见面的情景。
眼看快要到家了,兵马俑却止住了脚步。
他觉着:刚刚脱掉囚服、背着个破旅行袋、两手空空,回去见女儿;这,多让她失望。
他决定:暂不回去。在附近租间披子房住下,打工、挣钱,为女儿的成长,多出点力;而后,再回去。
兵马俑,悄悄地与妻子联系上。
当他知道:女儿,刚考上大学;家里,很穷……
他,就悄悄地打了两份工。
不知不觉,又是两个春秋。
女儿要上大三了。可,他却渐觉体力不支、身上疼痛,去医院检查,结果是:癌症、晚期。
若开刀、医治,得十几万。兵马俑,哪来这么多钱?他决定:放弃治疗。集中财力,供女儿读完大学。
妻子,受不了了、对丈夫发火道:“不管治不治,你先给我回家去。”
思来想去,兵马俑与妻子商量:以继父的身份,回去。
妻子,领着兵马俑到家,对女儿说:“这是李四,就叫他李叔叔。”
“李叔叔。”女儿,觉着他面善,接纳了他。
女儿,更知道:妈妈,这一辈子,不容易;且,也不会随随便便带一个陌生人来家。
但,女儿没有多想,也没有多问。
兵马俑,开始以继父的身份,在家里过日子。
当继父的,一般都与人家的闺女,保持着一定的距离;可他,渐渐地忘了这茬。
经常象一尊兵马俑,站在女儿的身后,守护着他自己的女儿。
女儿,有同学来个电话,他想听、想知道说些啥;来个短信,他想看、想知道是男、还是女。
女儿,终于火了。
对妈妈说:“你让他走、让他搬出去……”
走?搬出去?他老了,还有病,且活不了多久了……让他上哪去?妈妈,也火了、第一次对女儿吼:“他是你亲爸爸!”
“亲爸爸?”女儿,更是怒不可抑,道:“你想留他,也用不着这么说。是我亲爸爸?这么多年,他上那去了?他,尽了当爸爸的责任吗?”
“他是在尽责任、在坐牢!”
“坐牢?为甚坐牢?”
“他,杀了人……”
杀人犯?一个杀人犯?
爸爸,等于,一个杀人犯?
太残酷了!太令人失望了!
女儿,从小就困惑: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?可,她从来没问;她知道:妈妈,难!
她想过,最坏的是:爸爸,不喜欢妈妈了,也不喜欢自己,走了。爸爸,会在外面重新成立个家。
她相信:爸爸,是个男人;对这个家不负责,会对另一个家负责的。可,没有想到……
女儿,哭了,她伤心地流泪。
她跑了,离开了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家。
在同学的家里,她哭了很久很久;同学,才弄明白是为了甚。
同学的爸爸说:“你爸爸,是个男人。其实,我们都很佩服他、敬重他。”
接着,同学的爸爸讲了故事的来龙去脉,道出了当年族长的规定。
还说:他原本是可以跑掉的,但他留下了、留在那里承担行为责任。这,不是男人、又是什么?如今,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得到呢?
女儿,慢慢地,从别人的嘴里,感受着自己的爸爸。
最终,决定回去。
同学说:“我送你回去吧?”
“不用。”她回道:“爸爸能用几乎一生,面对、承担自己的责任;我,也应当能够面对。”
女儿到家时,晚饭已经做好了。
可她的爸爸、妈妈,正坐在桌旁、望着桌上的饭菜发呆。
女儿,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爸爸。”
兵马俑,泪水就哗哗地掉。
妈妈以为女儿依旧不清楚,就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
“你爸爸现在是癌症、晚期。”妈妈说。
女儿,就立马决定:退学,去打工、去挣钱,为爸爸治病。
“退学?”爸爸听到这两个字,火了:“为来为去,就为了你出息。你要是退学,我还治这病做甚?我立马就去死!死给你看!信不信?”
“爸爸!”女儿,扑进爸爸的怀里,号啕大哭。
信!咋不信?她知道:爸爸是男人、是条汉子、是顶天立地的。
“好了,别哭了。”爸爸,抚着女儿的脑袋,说:“男人,都应该这样:为了自己的国家、女人、儿女,时刻准备着,去出征、去征战……或是战死、或是回还……那,就是命!”
女儿,还在哭、还在咽呜。
爸爸道:“哭甚?你看那成片、成片的兵马俑,千百年来……老百姓,不都是这样?”
“好了,别哭了。爸爸,给你扮个兵马俑……”
“爸爸,我来!”女儿,抢着、披上报纸画的铠甲、贴上两片胡子、手持一根木叉,惟妙惟肖地扮着兵马俑。
这一家人,又有了笑声。
尽管,这笑声,有点惨淡、有点凄然。
顾晓军 2007-8-26~27 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