隐密
--顾晓军小说•之四十四(二卷:隐密)
昏死了两天两夜。
杨公,终于醒了过来;死神,没有能带走他。
浑身酸痛、没有力气、动弹不得。
整整两天两夜了,他没有吃一丁点儿东西。
不,他喝尽了杯子里的剩水,还有另一只杯子里的几滴剩奶。
摸摸索索,他摸到了野山枣木做的大烟斗。
杨公窃喜:能动弹了。
更让他高兴的是:有了对烟的感觉。
尽管,此时此刻,嘴里很苦、很苦,并不想要抽烟。
但,凭经验:能想到烟,就已经无大碍了。
又一次,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昏死中,又去了趟年轻时熟悉的地方。
莫斯科。红场。
红场的意思是:美丽的广场。
红场的西侧,是列宁山、克里姆林宫的红墙……
那时,夏日的周末,杨公和卡佳,整夜整夜地倘徉在红场上。
卡佳,穿着她爱穿的大花布的连衣裙,打着两条金色的大辫子、扎着两个蝴蝶结……
从“阿芙乐尔”号巡洋舰上的炮声,到攻克冬宫;从康拜因,到集体农庄……从卓娅、保尔、青年近卫军,到卫国战争、斯大林格勒保卫战、朱可夫元帅,他们无所不谈。
性起时,就亮开嗓子、高声诵咏普希金的诗;
有时,谈俄罗斯文学,谈托尔斯泰、屠格涅夫、契诃夫……
更多的时候,在歌唱,唱《红莓花儿开》、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、《喀秋莎》、《小路》、《三套车》……
有一次,杨公拉着手风琴,和卡佳,延着莫斯科河、一路唱着走去,从天黑唱到天亮……
当太阳升起时,他由衷地朗诵了毛主席关于青年的名句。
卡佳被感动了,向着东方、向毛主席致敬!
杨公,也向斯大林同志致敬!
两双年轻的手,紧紧地、紧紧地……握在了一起。
杨公,是独生子。
她的妈妈,是这座江南小城里的名门之后。
日本鬼子杀来的那一年,杨公的爸爸,惨死在鬼子兵的刺刀下。
一同被戳死的,还有杨公的姨母、姨父。
安葬了已亡人之后,杨妈妈擦干眼泪、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仆人。
靠一点点地变卖家当,拉扯大了杨公和他的表妹。
培养他俩读书、读完了大学。
杨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,被组织上选派去留苏。
行前,杨妈妈安排杨公与表妹完婚。
“好好读书!别忘了这个家!”临别时,杨妈妈反复叮嘱。
这个“家”,自然已不仅是原来意义上的家。
可,杨公没有特别在意。新婚的妻子,在他的心中依旧是一块长大的表妹。
那时,太年轻呵!
朦胧,又清晰。
那是一个秋日的晚上,杨公和卡佳一路向莫斯科的郊外走去。
走过用木楞子做围墙的村庄,走过康拜因收割过的、散发着金色的郁香的田野……走在星空下、走在月色里。
如果有可能,他真想与卡佳,就这么一直走到伏尔加河,再沿河一直走下去、走遍整个俄罗斯。
累了,他俩就爬上了集体农庄的麦秸垛……
醒来的时候,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时分。
太阳光,暖暖地照耀着他俩。
杨公,看见自己与卡佳衣衫不整的样子,有点后怕。
卡佳,却又一次、热烈地拥着他、吻着他……
每当,看着卡佳那蓝得象湖水一样的眼睛,他就不能自己。
直到如今,只要想起这些,杨公还是不能平静。
卡佳的父亲,是苏联红军将领,参加过卫国战争。
据说,战争期间,他的部队里有个中国营,不少都是延安去的干部子弟,特别能打……
对中国人,他特别有感情。
卡佳,也许就是受到了他的影响。
第一次到卡佳的家、第一次见卡佳的父亲,已是隆冬季节。
可,一进门,杨公就被热情融化了。
屋子里,温暖如春。
卡佳的父亲,身着半开领式的苏军衬衣,蓄着斯大林式的胡须,握着斯大林式的烟斗……让杨公意外的是:他,会说汉语。
一个热烈的拥抱。
而后,就谈中国营、谈卫国战争。
再后来,就喝酒、大口大口地喝浓烈的伏特加……
两个男人,把卡佳撩在了一边。
渐渐,杨公参与到了战争的细节中:对部署、对配备、对进展……尽情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。
“你,为什么读莫斯科大学?而不是读伏龙芝军事学院?你,应当成为一名军人、成为中国最优秀的将军!我要报告、向上级报告……”
将军,醉了。
杨公,也醉了。
在卡佳的家里、在卡佳的床上,他度过了一个烂醉如泥的夜晚。
中苏关系破裂后,留学生们在民主生活会上,认真地帮助了他。
不久,杨公就被押送回国了。
据说:卡佳,痛不欲生。
据说:将军为自己的女儿说了几句,后来被弃而不用了。
杨公,被判了刑。
但,不是重婚罪……
听说:卡佳,生了个女儿。
当表妹领着儿子,去探监时……
杨公,这才真正意识到:自己,错了。
等到刑满释放时,他的锋芒、楞角、锐气,已经全都被改造掉了。
回到江南小城,他做了一名代课教师。
以赎罪的心理,重新开始生活。
然而,厄运对他来说,才刚刚开始--
不久,他的儿子夭折了。
后来,他的表妹也病逝了。
最后,他的母亲也撒手去了。
杨公,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,也决不敢少说一个字。
他,老老实实地,教着无关紧要的地理课。
退休前,杨公被转成了正式教师。
退休后,杨公深居简出,从不与他人往来。
小城里的人,都起得很早;4点钟,就有人出来晨练了。
杨公,就3点钟出门,去城外买菜;在晓露与晨雾中,晃动着那瘦弱的身子……
等到早起晨练的人出门,他已经到家了。
在家里,他每天拾缀拾缀院落;缺啥,就悄悄地到旧货市场上去淘。
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:
他的院落,从外面看,依然是江南风味;而里面,却早已是俄罗斯风格了。
他的家里,除了母亲、表妹、儿子的三张照片,几乎看不到中国的物件。
卧室里,橱柜是俄式的、灯具是俄式的、床也是俄式的……席梦思,是软弹簧、一睡人就陷下去的那种。
客厅里、餐厅里,都砌着俄式的壁炉,挂着俄国名画复制品……家具,也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。
厨房里,有俄式的面包烤炉、古铜色的俄式茶炊……屋角,还放着一堆永远也用不着的、白桦树段劈成的木袢子。
前院,有葡萄架、秋千……
后院,是一片银杏。
秋风吹落的黄叶,呈金黄色铺满小路。
路的尽头,是木楞子的栏栅,似漫不经心地守着后门。
门外,一条江南的小河……可,他总是想象:
门的外面,是莫斯科郊外秋日的田野、是横贯俄罗斯的伏尔加河……
真想去看看卡佳、看看女儿……杨公,扶着拐杖、撑着病体、来到后院,面对一片秋色,内心有一种萌动。
转而,又想:去了又能咋样、见了又能咋样?说甚、说甚是好呢?
惭愧呵!此生,愧对卡佳、愧对女儿!
也愧对表妹、儿子、母亲……甚至,都愧对自己。
与死神,又擦肩而过了。
可,早早晚晚,总会被死神带走的。
握着烟斗,他想:那就让死神,把这隐密也一起带去吧!
……
以后的人,不再需要这些……
一丝苦笑,不经意、且不易察觉地滑过,他那沟壑纵横的嘴角。
顾晓军 2007-9-13~15 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