扒灰
--顾晓军小说•之一十九(一卷:扒灰)
黄昏。
秋阳,蹲在远山的山顶上;夕光,顺着一浪一浪的黄土坡坡漫过来,斟进这家的场院。
场院不大,后境是两眼旧窑洞;场子中央,有一盘碾子。
碾子也不算很大,但石料极好;据传,有上千年历史。在这方圆百里的地界,亦算是件希罕物。
此地,有个习俗:彼此,以各家的希罕物相称;且,只叫精壮汉子。
比如:碾子娃时,他爹叫碾子;他,只叫碾子家娃。如今,他长大成人,大家伙就叫他碾子;而他爹,则叫作碾子他爹。
这习俗,源于哪个朝代,无从查考。人们都已惯了,有名有姓,也不去叫。
碾子一家,吃了晚饭,睡觉还嫌早,便在窑洞前、在这不大的场子上,歇着;各自,亦有各自惯了的位置。
碾子他娘,端把椅子,坐在她那眼窑洞前;碾子婆姨,则退后一步,坐在自个窑洞的门槛槛上。场子中央那盘碾子上,盘腿坐着的是碾子;而碾子他爹,则蹲在场子边边上,吸他的旱烟。
空地上,老鸡公与小鸡婆们,在演义古老又新鲜的故事。
老鸡公,已老得不能打鸣;可干那事,还是当仁不让。
小鸡婆们,被追得“咯咯咯”地乱叫。
碾子他娘,又梦见了老鸡公。只觉着,有个物件扼在奶子上、压迫着心口,叫她喘不过气来;伸手去推……咋?不是老爪子、老枯树枝枝呢?
侧脸去瞅,瞧见的却是自个生养的娃。
老畜牲呢?
一激灵,全醒了。“啪”地一记轻打,拍在碾子的手上。
碾子“呼啦”一下下爬坐起,浑身精赤条条。
此地人惜衣,恐叫炕席磨损了,都兴光腚腚睡觉。这习惯,亦是老辈上传下来的。
碾子他娘,披上袄、套上裤,捆巴捆巴出了门、进了紧挨着的窑洞,伸手一揭被被:老畜牲、娃婆姨,皆精赤条条。
此地人淳朴、憨厚,不兴骂人。越是遇上龌龊事,越开不了脏口。要么,痛打一顿;要么,用眼神扇你。那眼神,自是火辣辣的。
老畜牲,你干得好事?碾子他娘,“啪”地一记眼神扇过去。
无有,俺亦不知咋的啦!碾子他爹,精赤条条,本能地去抓袄裤,且用眼神招架;无意间,他瞅见碾子婆姨那白花花的身子,那根腌萝卜条似的物件,竟“噌”地一下活泛起来。他赶紧套上了袄裤。
此时,碾子已赶到门口。碾子婆姨,亦已套上了袄裤,龟缩在炕旮旯里。
窄窄的炕道,堵着碾子他娘、碾子。碾子他爹,便蹲了下去,蹲在炕道的尽端端。
僵持,约莫僵持了半袋烟的功夫;碾子他娘道:“散了。”
于是,一家人散开去、各忙各的。
傍晚,秋阳如昨。
一家人,依旧在场院上歇着;只是,气氛大不相同。谁也无有话说,各想各的心事。连老鸡公与小鸡婆们,亦似乎安分了许多。
碾子他娘觉着:怪来怪去,只怪眼前这两眼老窑。
两眼窑洞,很久很久以前,是财主的。
听老辈人讲:财主,往往在娃还尿炕时,就给娃子讨进个十六、七、八的婆姨。财主,掌控着家里的一切。那娃的婆姨,或好吃、或好穿、或喜好甚;叫财主拿捏住,便遂了他的心愿。
久而久之。这,便成了此地财主们的习俗。自然,日脚好一点的人家,亦效仿。
碾子他娘心想:这老窑里,必定是有鬼。
当年,她嫁过来无有几日,便发生了如同早晨的那一幕。
老畜牲,如今是老了;当年,可是青皮后生,脾气贼爆。可再爆,亦不能拿他爹咋的。于是,自个便成了他撒气的枕头。这不,脚杆杆就是叫他硬生生打折的。如今,逢着天阴下雨,还隐隐作痛。
无有道理呵!又不是俺上了你爹的炕,是你爹上了俺的炕。且,你去做甚了?要俺说,或许是你与你爹串通了,专来作贱俺。再说,你就吃准了?俺与你爹,真做下了那事?
自然。碾子他娘,心旮旯里亦不敢肯定无有。一则,年岁轻,睡得沉;二则,在过去,男人家要、婆姨家给,亦是惯了的事。谁又会想到身边边上换了个人、会躺着个精赤条条的老公公呢?
有,亦是无有!无有,亦是无有!这笔帐,是万万不可认的!当年,碾子他娘,只回一句话:俺睡沉了,甚也不知。问你爹去!
这会,碾子他娘想:看,如今这就不报应了?
自然。碾子他娘,亦知晓:打折脚杆杆的事,他亦后悔。他,亦是窝囊着呢。
唉,可怜亦怪可怜的。碾子他娘晓得:那道坎坎,他至今无有迈过来。他那日脚、他的心里,亦不好过……娃,究竟是自个的娃,还是兄弟?这疑问,这么些年,一直折磨着他。
俺是被冤屈过的,不与你计较。碾子他娘心想:这回,看娃咋收拾你?
“谁?”
“俺。”
“咋?”
“尿。”
碾子他爹,亦想到了陈年旧事。
他不甚明白:咋会跟昨夜一样呢?只是,换了个位置。真是出鬼了!
昨夜,是咋的啦?碾子他爹,竭力地想。
梦,一个金红色的梦。碾子他爹,梦见了色泽鲜亮的老鸡公。老鸡公一迈一迈,要来啄眼珠珠……惊吓,醒了;尿涨,起夜。
碾子他爹,一点点地推演:抖抖物件,提着裤、绕过碾子,进屋、上炕,蹬掉裤、卸下袄,揭开被被,钻进去、躺下……无有错呵?咋就会进错屋、上错炕呢?
碾子他爹,很是不解,又重新来过。
其实。白日里,他在心里,已演过无数次,可就是找不出破绽。他不明白:走了几十年的道,咋会走错呢?
鬼使神差!碾子他爹心想:无有别的解说。
唉,丢人现眼呵!碾子他爹,觉着实在是冤得慌、屈得慌。俺,就是想要做甚,亦是有那贼心、无有那贼本事了呵。
不知咋的,他想起了早晨瞅见碾子婆姨那白花花的身子的那一幕……忽地,底下的那根物件,竟“噌”地,又活泛起来。
糟!咋会这样呢?碾子他爹,不敢肯定自个的清白了。他疑惑:或许,俺真的做下了甚?
碾子他爹,搜肠刮肚地想,隐约觉着:近日,好象是作过个梦;梦见婆姨年轻时,那奶子……似乎,还“吭哧、吭哧”了一番。
碾子他爹,吃不准了:倘若,这梦是在昨夜……
他寻思:若是在昨夜,那可就真是报应了。
早年,解不开疙瘩时;他曾在心里骂道:去他娘的!反正,俺早晚亦要当爹、亦会有娃……
蠢呵!哪样样不能说?偏说这?这不是在诅咒自家么?碾子他爹想:年轻时,无有想到会报应呵!
他,揪心揪肝地难过。若不是在场院上、若不是一家人在跟前,他真想抡起大巴掌、左右开弓,扇自个。
不再觉着有甚委屈了。碾子他爹,只是懊悔:这辈子,做错的事,太多!他觉着,窝心地难受。
碾子他爹,在心里、对碾子说:娃,你咋惩处,爹都受着。要死,也会等受完了,再去死。
真是,跳进黄河也洗不清!碾子婆姨,亦觉着委屈、窝火。
老鸡公,一迈一迈地,从她跟前过。
碾子婆姨,真想踹一脚。瞅着鸡冠歪在一边的老鸡公,就觉着:活脱脱,一个歪戴着帽子的老流氓……她无有踹,是怕碾子想歪了去。
碾子婆姨心想:自打嫁过来,一心一意地过日脚,从无有过一丝外心;哪怕是一丁点邪念,亦无有。如今,却摊上这等事。
碾子婆姨,心里抹不直。她觉着:若是有甚,今儿被捉了,倒也不算冤;可,真的是清清白白。这不冤死人么?
或许,是俺太爱洁净,才遭此龌龊?
碾子婆姨的娘家,挨着东邻。村里姐妹,有学东邻人,南下去讨生活;回来,都穿金戴银,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家搬。
柱子婆姨,就劝她:一道去。
她道:俺,情愿嫁到山旮旯里,穷死、饿死!亦不去做那见不得人的营生。
唉!如今,却遇上这说不请、道不白的事,真是屈死人、羞死人了!碾子婆姨心想:这让柱子婆姨知道,还不笑死?
俺,咋会看上个老东西么?就你碾子,俺亦是勉强看上的。
这老东西,亦怪?碾子一年到头在外,你亦不曾多看俺一眼;更别说是进错门、钻错被窝窝。可碾子刚回来,你就昏了头,做出这等蹊跷事来。这不是害俺么?叫俺咋向碾子交代?咋说得清么?
叫俺是碾子,一年到头在外,甚也无有见着;见着的,就是这。俺,亦不会信呵!
碾子婆姨又想:碾子,你亦不是个东西!你咋就去钻你娘的被窝,把俺这块地空出来、让给你爹呢?
唉,怪来怪去,还是该怪你碾子!碾子婆姨觉着:若不是一回来,就死扏;一夜,扏上好几回。若不是叫你扏迷糊了,俺咋会闹不清是谁不是谁呢?!
无意间,想到那老书上,进香女子对付色和尚的法子。碾子婆姨,又埋怨自个:咋就无有早想到呢?早想到,也伸手摸一摸顶;若发现不是,凭俺这身板,不一脚踹出去老远才怪!
碾子婆姨想想,又觉着不对劲。如此说,倒好象昨夜有甚了;或许,甚也没有呢?只不过是挺尸,老东西在身边挺了半宿尸?
唉,现在说甚亦都晚了。子婆姨想:就看你碾子咋说吧!反正,这也不是过去,俺亦不是好欺的。你要是敢动俺一指头,俺亦学柱子婆姨,跑、走人;里外里,亦南下去讨生活,做那作贱自己的营生。
都等着碾子的话。碾子,却无有话。
一日,无有;两日,无有;三日,亦无有……入冬、腊月……眼瞅着,就要过年了;碾子,还是无有话说。
碾子他娘觉着:自个生养的娃,咋一下下就变得陌生了呢?
碾子婆姨觉着:他那心,或许已经死了。
碾子他爹则觉着:这无有话,便是话了。他亦已想好:开了年,捆巴捆巴、背上个铺盖圈圈,跟娃南下,去讨生活、去赎罪。
花落花开。
一晃,七、八个年头过去了。
黄昏时分。
秋阳,依旧蹲在远山的山顶上;夕光,顺着一浪一浪的黄土坡坡漫过来,斟进这家的场院。
然而。空地上,已无有了老鸡公;小鸡婆们,“咯咯咯”地乱叫唤,也不知在叫唤甚。
碾子一家,吃了晚饭,睡觉还嫌早,依旧在窑洞前、在不大的场子上,歇着;各自,依旧占着各自惯了的位置。
金红色的夕光里,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、以貌似闲适的状态、伴着烟草味儿,在漫不经心的弥漫中涌动。
明日,这场子上,就要大动土木了。
两眼旧窑,要彻底扒掉;向后退三十步,开一排五眼新窑,还是那种带里外间的。卧室里,有卫生间,还安抽水马桶。
碾子他娘,已去过东邻无数次;细枝末节,亦盘算得清清楚楚。一切,都安排妥当,就等时辰了。
这些,自然少不了碾子婆姨的功劳。
唯独,不称心的:这些年了,碾子无有甚话;即便是他娃叫他,他亦无有甚话。
无有甚话,非无有甚想。
可,想又有甚用?碾子,愿意琢磨外面的事,琢磨柱子那档事。
早年,是柱子领着碾子、领着大家伙,出去讨生活的。
如今,柱子已完全变了。
碾子想:人,咋说变就变呢?咋会变得这么快呢?咋会变得都认不出了呢?婆姨跑了,可以不管;老娘死了,咋能不问?还有,窑洞塌了,咋就不上心呢?
窑洞,可是家呵!时代变了,家亦可以不算甚了么?
碾子,看不惯柱子、看不惯他心里只有那三色灯旋转的去处;看不惯讨生活的兄弟们,把出苦力、流黄汗挣来的几个大子,都往那洞洞里塞……那洞洞,是能塞得满的么?
碾子,也不信那姐们会跟柱子真好。真好?不要钱行么?
碾子觉着:就算真好,将来一起过日脚;那双手做的饭,咋吃?咋往下咽么?那双手,捋过的物件件,摘下来装筐,能装几百筐;装车,亦能装上几多车。
碾子想:是不是俺落伍了?是不是今日看不惯的,明日都会看惯?是不是娃们将来也会说:惯了,是老辈上传下来的?
碾子,又想:不知道过去老辈们,出去讨生活是咋过的?那日脚,是咋样打发的?
但,碾子他爹,这几年是咋过的、日脚是咋样打发的;碾子,是清楚的。每当自己出去转转,逛街时;爹,总是窝在工棚里,替自己和他洗衣裳、刷鞋。
碾子,瞅了眼枯树根根般盘成一团的碾子他爹,从兜里掏出烟;抽出两支,丢过去其中一支。
碾子他爹,伸出枯树枝枝般的手,哆哆嗦嗦地拾起烟卷;吹去浮土,又用袖子掸了掸,送到鼻前嗅了嗅,才含在嘴上、点燃。
八年了,无有一句话,亦无有一个眼神;今日,总算给俺发烟了。碾子他爹,心想:打断骨头连着筋呵,一家人总还是一家人。俺,就是做牛做马,也值了呵!
无有了老鸡公。场院里,看似平静,却又不平静。小鸡婆们“咯咯咯”地转悠,不知在寻找甚?
碾子他娘,瞅见碾子把烟丢给他爹,瞅见老东西感慨涕零……她,眼睛湿了。扭转头去,却又瞅见两眼老窑洞。一种莫名的酸楚,袭上心头;泪珠珠,啵唆啵唆地落了下来。
碾子婆姨,在想:老窑总算要扒了,新窑就要住上了;幸好,无有走东邻那条路。男人们,是吃了不少辛苦;婆姨们,也无有少遭罪……这新日脚,总算给盼来了。
娃,依在她的怀里,逐个地玩她衣裳上的纽扣;打开、又扣上,打开、又扣上……玩到要紧处,碾子婆姨“啪”的一记,轻打在娃的胖手上;娃咧咧嘴,似要哭。
恐坏了气氛,碾子婆姨哄道:“莫哭,娘给你吃奶。”
娃,毕竟大了,“噗哧”一下笑出声来;脸,却羞得彤红彤红。
碾子婆姨心想:这娃,亦晓事了。幸好,要翻新窑了。将来,该不会……
悄无声息。
一家人的思绪,各自去得很远、很远。
顾晓军 2006-3-21 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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