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们
--顾晓军小说•之五十二(二卷:爷们)
桥涵洞的外面,秋末的雨,越下越大。
眼看着,又要入冬了。
小精灵,从河水里,钻出来、爬上岸。
它一摇头,浑身都抖动起来;抖落一身水珠,露出油亮的、棕黄色的皮毛,与一条蓬松的大尾巴。
眼睁睁的它,望着爷们喝酒。
“前面是汝河,后面是黄泛区,蒋该死想困死、消灭俺们;弟兄们,能答应吗?不!不能!决不能!”
“俺们是甚部队?俺们是一支‘嗷嗷叫’的部队!是司令员亲手带出来的!”
“是爷们的、不怕死的,跟着俺上!冲!冲呵!”
“哒哒滴哒……挺进大别山,解放全中国……八一军旗火样红……”
爷们,很久没有喝酒了。
今天,是他的生日,是他“雄纠纠、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”的日子。
爷们,四海为家、飘泊了一生;他,已记不准自己多大年纪了,只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。
刚才,他又在指挥他的突击排,强渡汝河、挺进大别山。
小精灵,趴在河岸上,盯着爷们下酒的菜。
爷们,终于看见它了:“哈哈,你这小东西,又上俺这来蹭吃的了?唉,小可怜呵!给!”
小精灵,用前面的一只小短腿,按住食物;白色的小嘴,匆忙去啃。
“慢点吃,这可是卤鸭肝!你知道,现在卖多少钱一斤么?8块呵,吓死你!哈哈!”
“唉,人狗争食呵!有钱的人,买了去,喂狗。”
“他奶奶的!”
“来了,就待这,听故事。”
爷们,喝了口酒。
“出陇海,蒋该死派来了王牌、整三师。”
“那情景,多紧急!俺们刘司令、邓政委,一拍桌子:‘打!’可下面,硬是没人吭声。”
“在座的,那都是一条条汉子、爷们!都是二万五千里过来的铁血男儿!”
“这情景,俺们司令员发话了:‘俺们上!拼剩一个团,俺当团长;拼剩一个连,俺就当连长。’”
“爷们呵!那时,俺还没下部队,是俺们司令员的警卫员。”
“爷们的警卫员,那也是爷们!”
“向前向前向前,我们的队伍向太阳……”
“铁流两万五千里,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……”
“可惜呵!打小鬼子,没赶上;那会,俺还小。”
“出大别山。破衣烂衫,俺们照样雄纠纠!”
“见过这样的部队吗?这,才叫主力!才叫爷们!”
“淮海大战!席卷大西南!”
“打下重庆,俺们司令员到处找地图,人问:‘找甚地图?’‘找印度、缅甸的。’刘司令知道了,问:‘谁告诉你要打印度、缅甸?’‘我们要消灭帝国主义,不早晚要打?还要打到美国去!’”
“后来,真的抗美援朝了!”
“雄纠纠、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……”
“子弹,‘哒、哒、哒’地打在冻土上,冒白烟……”
“战士们,都是好样的、都是爷们!倒下,都冲着前方……”
“那狭长的地带上,俺爷们用血肉之躯,抵挡着机械化、抵挡着钢铁洪流……”
“不是爷们,谁抵挡得住?”
“俺爷们,硬是把美国佬赶回到‘三八’线南边去;硬是死死地钉住那帮强盗,不让他们动弹!”
“这帮畜生,耍赖,放毒气弹。”
“他奶奶的!狗日的毒气弹,毁了爷们、毁了俺爷们的一世英名呵!”
“咋?又想吃?你这个小馋虫!是来听故事,还是来骗吃的?”
“给、给,好好听故事!听爷们跟你说道说道。”
“唉,说一次,就少一次咯。”
一丝不意察觉的太息,从爷们嘴角飘过。
“这会,大东北,又冷了。”
“朝鲜,更冷!”
“美国佬,那狗日的,算啥爷们?他奶奶的!放毒气弹。”
“不放毒气弹,凭俺爷们这样、他那熊样,也想抓俺爷们?做梦去吧!”
“俺爷们,生来就是抓俘虏的!也不打听打听,蒋该死的机械化,俺爷们抓了多少?”
“不说这,说俺们司令员。”
“那,可是真正的爷们!打起仗来,就知道往前冲;俺们几个警卫员,拦都拦不住。”
“拦不住,咋办?俺们把他干倒,几个人压住他、不让他动!”
“哈哈,俺们司令员骂娘!说要枪毙俺们。俺们,不怕!俺们,是他的警卫员;可,俺们是政委的人。俺们,听政委的。”
“政委说了,他不听劝、往前冲,俺们就可以干倒他!弄疼、弄痛,没事!只要他活着,就行。”
“唉,俺们司令员……爷们呵!”
“吃吧吃吧,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。”
爷们,又喝了口酒。
“唉,巨济岛的日子,真不是人过的呵!”
“俺爷们,怕啥?冷,俺爷们穷棒子出身,冷惯了!饿,俺爷们穷棒子出身,饿惯了!”
“打,俺爷们也不怕。他们打,俺爷们就在心里骂!他打一下,俺骂一声。”
“狗杂种!打你爷!爷操你奶奶没操好,操出你这个狗杂种!”
“他奶奶的!蒋该死的狗特务,真不是人养的呵!”
“狗特务,逼俺去台湾。俺爷们不去!狗特务,拿刮胡刀片,往俺爷们身上划呵!”
“血,往外冒;疼,往心里钻……俺爷们,就咬着牙,笑;笑得那狗杂种,心发颤、手发抖……”
“他奶奶的!想让俺爷们跟你去台湾、去当走狗?做你的梦去吧!”
“爷们,活过来了!”
“俺爷们,是堂堂正正地活着!不是苟且偷生地活着。”
“再后来,俺就回国了。”
“俺谁也不埋怨。人们不理解呵,理解是需要时间的。”
“俺自己知道:俺是爷们!这,就足够了。”
“俺娘,死了。幸好,她不在了。她要是在,那还不扒了俺的皮?”
“俺也没去见俺老婆、看俺儿子。俺就远远地躲着,看了几眼;俺,就四海为家了。”
“俺得用一生,来证明:俺,是条汉子、是爷们!”
“对不?”
“俺,从不乞讨!俺,也绝不去偷!”
“俺劳动,俺捡破烂、捡垃圾……捡人家不要的……”
“俺捡过香烟头、捡过废旧报纸、捡过易拉罐……如今,俺捡饮料瓶。”
“还是捡香烟头,最不丢份。”
“爷们,在小竹杆上绑截铁丝、铁丝磨磨尖,见了香烟头,爷们不弯腰,一戳……嗨,捡香烟头,俺也是爷们!”
“香烟头剥剥,烟丝可以卖钱。”
“那时候,烧饼两分五一块。阳春面,二两,是九分;三两,是一毛一……静安寺少年宫旁边的那个卤菜店,卤麻雀只卖三分钱一只。”
“大上海、大北京、大南京……俺爷们,都去过。”
“俺爷们,还出过国!抗美援朝,咋说那也是出国。对不、谁敢说不是?”
“吃吧吃吧,你这小可怜!”
“唉,你小子,要是个人;俺,就带上你,去解放台湾!”
“只要国家用得着,啥时、俺都上!”
“谁叫俺是爷们的?是爷们,就得这样!”
“俺老婆,也是爷们!女爷们!”
“一个人,替俺把儿子养大、娶媳妇……现在,俺重孙子都有了。”
“如今,俺经常回去。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俺是谁。”
“俺,就看看他们;而后,去俺老婆坟上,烧点纸、赔个不是。唉,这辈子,苦了她了……”
“俺,知足了!”
“俺儿子、孙子,也都是爷们……重孙子,将来生男生女,就随命吧!”
“即便生个女娃子,也不要紧;只要是嫁给俺们中国人,别嫁给洋鬼子、生杂种,就行。”
“俺要是去了阴界,先去俺们司令员那,报个到;而后,请假回去。”
“俺要家去,好好伺候俺老婆,她太不容易了。”
“她不知道,俺还活着。”
“俺们大中华,爷们多!爷们的国度!”
爷们,举起酒瓶,一饮而尽。
“秦始皇统一中国,爷们!荆轲刺秦皇,爷们!”
“项羽无颜回江东,爷们!”
“花木兰、穆桂英,爷们!女爷们呵!”
“成吉思汗,爷们!”
“戚继光,爷们!”
“谭祠同,爷们!”
“秋瑾,爷们!女爷们!”
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,群爷们!”
“施洋大律师,爷们!”
“杨靖宇,爷们!”
“狼牙山五壮士,爷们!绝对爷们!”
“八女投江,爷们!女爷们!”
“刘胡兰,女爷们!”
“董存瑞,爷们!”
“黄继光,爷们!”
“邱少云,爷们!”
“王成,爷们!”
“俺们司令员,爷们!”
“俺,也是爷们!”
“爷们……爷们……爷们……”
“爷们……爷们……”
“爷们……”
爷们,不胜酒力;渐渐地,“呼噜噜”地睡去了。
小精灵,一步一步地、大着胆子挨近去;它,小心翼翼地,咀嚼着残剩的卤鸭肝。
桥涵洞的外面。
雨,不知从啥时起,停了。
皎洁的月亮光,照着山川、照着江河、照着大地。
照着都市、照着楼宇、照着街道。
照着桥面、照着河水……
照进桥涵洞里、照在爷们的身上、照着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。
顾晓军 2007-11-2~4 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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