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5日星期一

顾晓军小说:爷们



爷们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五十二(二卷:爷们)
 
 
  桥涵洞的外面,秋末的雨,越下越大。
  眼看着,又要入冬了。
 
  小精灵,从河水里,钻出来、爬上岸。
  它一摇头,浑身都抖动起来;抖落一身水珠,露出油亮的、棕黄色的皮毛,与一条蓬松的大尾巴。
  眼睁睁的它,望着爷们喝酒。
 
  “前面是汝河,后面是黄泛区,蒋该死想困死、消灭俺们;弟兄们,能答应吗?不!不能!决不能!”
  “俺们是甚部队?俺们是一支‘嗷嗷叫’的部队!是司令员亲手带出来的!”
  “是爷们的、不怕死的,跟着俺上!冲!冲呵!”
  “哒哒滴哒……挺进大别山,解放全中国……八一军旗火样红……”
 
  爷们,很久没有喝酒了。
  今天,是他的生日,是他“雄纠纠、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”的日子。
  爷们,四海为家、飘泊了一生;他,已记不准自己多大年纪了,只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。
  刚才,他又在指挥他的突击排,强渡汝河、挺进大别山。
 
  小精灵,趴在河岸上,盯着爷们下酒的菜。
  爷们,终于看见它了:“哈哈,你这小东西,又上俺这来蹭吃的了?唉,小可怜呵!给!”
  小精灵,用前面的一只小短腿,按住食物;白色的小嘴,匆忙去啃。
  “慢点吃,这可是卤鸭肝!你知道,现在卖多少钱一斤么?8块呵,吓死你!哈哈!”
  “唉,人狗争食呵!有钱的人,买了去,喂狗。”
  “他奶奶的!”
 
  “来了,就待这,听故事。”
  爷们,喝了口酒。
  “出陇海,蒋该死派来了王牌、整三师。”
  “那情景,多紧急!俺们刘司令、邓政委,一拍桌子:‘打!’可下面,硬是没人吭声。”
  “在座的,那都是一条条汉子、爷们!都是二万五千里过来的铁血男儿!”
  “这情景,俺们司令员发话了:‘俺们上!拼剩一个团,俺当团长;拼剩一个连,俺就当连长。’”
  “爷们呵!那时,俺还没下部队,是俺们司令员的警卫员。”
  “爷们的警卫员,那也是爷们!”
 
  “向前向前向前,我们的队伍向太阳……”
  “铁流两万五千里,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……”
  “可惜呵!打小鬼子,没赶上;那会,俺还小。”
 
  “出大别山。破衣烂衫,俺们照样雄纠纠!”
  “见过这样的部队吗?这,才叫主力!才叫爷们!”
 
  “淮海大战!席卷大西南!”
  “打下重庆,俺们司令员到处找地图,人问:‘找甚地图?’‘找印度、缅甸的。’刘司令知道了,问:‘谁告诉你要打印度、缅甸?’‘我们要消灭帝国主义,不早晚要打?还要打到美国去!’”
 
  “后来,真的抗美援朝了!”
  “雄纠纠、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……”
 
  “子弹,‘哒、哒、哒’地打在冻土上,冒白烟……”
  “战士们,都是好样的、都是爷们!倒下,都冲着前方……”
 
  “那狭长的地带上,俺爷们用血肉之躯,抵挡着机械化、抵挡着钢铁洪流……”
  “不是爷们,谁抵挡得住?”
 
  “俺爷们,硬是把美国佬赶回到‘三八’线南边去;硬是死死地钉住那帮强盗,不让他们动弹!”
  “这帮畜生,耍赖,放毒气弹。”
  “他奶奶的!狗日的毒气弹,毁了爷们、毁了俺爷们的一世英名呵!”
 
  “咋?又想吃?你这个小馋虫!是来听故事,还是来骗吃的?”
  “给、给,好好听故事!听爷们跟你说道说道。”
  “唉,说一次,就少一次咯。”
  一丝不意察觉的太息,从爷们嘴角飘过。
 
  “这会,大东北,又冷了。”
  “朝鲜,更冷!”
  “美国佬,那狗日的,算啥爷们?他奶奶的!放毒气弹。”
  “不放毒气弹,凭俺爷们这样、他那熊样,也想抓俺爷们?做梦去吧!”
  “俺爷们,生来就是抓俘虏的!也不打听打听,蒋该死的机械化,俺爷们抓了多少?”
 
  “不说这,说俺们司令员。”
  “那,可是真正的爷们!打起仗来,就知道往前冲;俺们几个警卫员,拦都拦不住。”
  “拦不住,咋办?俺们把他干倒,几个人压住他、不让他动!”
  “哈哈,俺们司令员骂娘!说要枪毙俺们。俺们,不怕!俺们,是他的警卫员;可,俺们是政委的人。俺们,听政委的。”
  “政委说了,他不听劝、往前冲,俺们就可以干倒他!弄疼、弄痛,没事!只要他活着,就行。”
 
  “唉,俺们司令员……爷们呵!”
 
  “吃吧吃吧,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。”
  爷们,又喝了口酒。
 
  “唉,巨济岛的日子,真不是人过的呵!”
 
  “俺爷们,怕啥?冷,俺爷们穷棒子出身,冷惯了!饿,俺爷们穷棒子出身,饿惯了!”
  “打,俺爷们也不怕。他们打,俺爷们就在心里骂!他打一下,俺骂一声。”
  “狗杂种!打你爷!爷操你奶奶没操好,操出你这个狗杂种!”
 
  “他奶奶的!蒋该死的狗特务,真不是人养的呵!”
  “狗特务,逼俺去台湾。俺爷们不去!狗特务,拿刮胡刀片,往俺爷们身上划呵!”
  “血,往外冒;疼,往心里钻……俺爷们,就咬着牙,笑;笑得那狗杂种,心发颤、手发抖……”
  “他奶奶的!想让俺爷们跟你去台湾、去当走狗?做你的梦去吧!”
 
  “爷们,活过来了!”
  “俺爷们,是堂堂正正地活着!不是苟且偷生地活着。”
 
  “再后来,俺就回国了。”
  “俺谁也不埋怨。人们不理解呵,理解是需要时间的。”
  “俺自己知道:俺是爷们!这,就足够了。”
 
  “俺娘,死了。幸好,她不在了。她要是在,那还不扒了俺的皮?”
  “俺也没去见俺老婆、看俺儿子。俺就远远地躲着,看了几眼;俺,就四海为家了。”
 
  “俺得用一生,来证明:俺,是条汉子、是爷们!”
  “对不?”
 
  “俺,从不乞讨!俺,也绝不去偷!”
  “俺劳动,俺捡破烂、捡垃圾……捡人家不要的……”
  “俺捡过香烟头、捡过废旧报纸、捡过易拉罐……如今,俺捡饮料瓶。”
 
  “还是捡香烟头,最不丢份。”
  “爷们,在小竹杆上绑截铁丝、铁丝磨磨尖,见了香烟头,爷们不弯腰,一戳……嗨,捡香烟头,俺也是爷们!”
  “香烟头剥剥,烟丝可以卖钱。”
 
  “那时候,烧饼两分五一块。阳春面,二两,是九分;三两,是一毛一……静安寺少年宫旁边的那个卤菜店,卤麻雀只卖三分钱一只。”
  “大上海、大北京、大南京……俺爷们,都去过。”
  “俺爷们,还出过国!抗美援朝,咋说那也是出国。对不、谁敢说不是?”
 
  “吃吧吃吧,你这小可怜!”
  “唉,你小子,要是个人;俺,就带上你,去解放台湾!”
  “只要国家用得着,啥时、俺都上!”
  “谁叫俺是爷们的?是爷们,就得这样!”
 
  “俺老婆,也是爷们!女爷们!”
  “一个人,替俺把儿子养大、娶媳妇……现在,俺重孙子都有了。”
  “如今,俺经常回去。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俺是谁。”
  “俺,就看看他们;而后,去俺老婆坟上,烧点纸、赔个不是。唉,这辈子,苦了她了……”
 
  “俺,知足了!”
  “俺儿子、孙子,也都是爷们……重孙子,将来生男生女,就随命吧!”
  “即便生个女娃子,也不要紧;只要是嫁给俺们中国人,别嫁给洋鬼子、生杂种,就行。”
 
  “俺要是去了阴界,先去俺们司令员那,报个到;而后,请假回去。”
  “俺要家去,好好伺候俺老婆,她太不容易了。”
  “她不知道,俺还活着。”
 
  “俺们大中华,爷们多!爷们的国度!”
  爷们,举起酒瓶,一饮而尽。
 
  “秦始皇统一中国,爷们!荆轲刺秦皇,爷们!”
  “项羽无颜回江东,爷们!”
  “花木兰、穆桂英,爷们!女爷们呵!”
  “成吉思汗,爷们!”
  “戚继光,爷们!”
 
  “谭祠同,爷们!”
  “秋瑾,爷们!女爷们!”
  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,群爷们!”
 
  “施洋大律师,爷们!”
  “杨靖宇,爷们!”
  “狼牙山五壮士,爷们!绝对爷们!”
  “八女投江,爷们!女爷们!”
  “刘胡兰,女爷们!”
  “董存瑞,爷们!”
 
  “黄继光,爷们!”
  “邱少云,爷们!”
  “王成,爷们!”
 
  “俺们司令员,爷们!”
  “俺,也是爷们!”
 
  “爷们……爷们……爷们……”
  “爷们……爷们……”
  “爷们……”
  爷们,不胜酒力;渐渐地,“呼噜噜”地睡去了。
  小精灵,一步一步地、大着胆子挨近去;它,小心翼翼地,咀嚼着残剩的卤鸭肝。
 
  桥涵洞的外面。
  雨,不知从啥时起,停了。
 
  皎洁的月亮光,照着山川、照着江河、照着大地。
  照着都市、照着楼宇、照着街道。
  照着桥面、照着河水……
  照进桥涵洞里、照在爷们的身上、照着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。
 
 
              顾晓军 2007-11-24 南京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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