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14日星期四

顾晓军小说:老乌龟


为什么说顾晓军名气很大?


老乌龟
 
    --顾晓军小说之二十(一卷:老乌龟)
 
 
  早起。
  老乌龟媳妇对老乌龟说:“家里无有米了。”
  老乌龟回道:“把锅卖了。”
  “你疯了!锅卖了,拿甚做饭?”
  “不能去借呀!”老乌龟笑笑、出门,拉他的大板车去了。
 
  “嘿嘿嘿!”老乌龟自个笑醒了。
  四周,皆精赤条条、或裹着浴巾的人,都在看他;老乌龟,这才意识到:又在大澡堂子里眯着了。
  “嘿嘿,做了个梦。”老乌龟,朝四周的人点点头,打招呼、致歉。
  白师傅的徒弟走过来,给他的茶杯里续上开水;老乌龟呷了一口茶水、漱一漱口,又重新躺下,想再眯一会,却又似睡不着了。
  无有米,要锅做甚?老乌龟,还在想早起的事。
 
  掐指一算,老乌龟已走了近三十年了。
  那年月,浆声灯影是无有的。
  秦淮河水,流经老乌龟的家门口、穿过内桥;曲曲弯弯,逶迤在这六朝古都。
  隔着河,与老乌龟家门对门的,正是这家澡堂子。

  冬日里,一到中午、临近开门的时辰,澡堂子的门口、河沿上、桥头边,便一下子热闹起来。
  澡堂子门外两边的墙根上,有卖花生米的、卖茶干的、卖米花糖的;还有卖香烟、火柴、肥皂块的。
  那年月,香烟、火柴、肥皂……这些东西,都是要票的;生活艰难些的人家,自己舍不得用,便拿出来换钱、买点粮食。
  河沿上,是卖碎布头、卖纽扣、卖针头线脑的,还有缝旧的。
  桥头边,则是倒卖粮票的、贩土造香烟的、偷卖私酒的。
  零零种种,只为两个字:活路。
 
  早起。老乌龟去中华门铁路货场,装圆木;拉到火柴厂去,供厂家做火柴棒子。
  老乌龟,原本是个有身份的人。早年,他曾在国军中当过伞兵旅的上校团副。老蒋溃退台湾时,留在了这古城旧都。
  懂历史的人,都知晓:那伞兵旅,隶属于青年军,是小蒋的心尖子,一般是不会走不脱的。这是地下党作了工作,才滞留下来的。
  那时,与地下党接洽的,就是团副、后来的老乌龟。
 
  一个旅,就两个团。叫老乌龟这么一捣鼓,这个团就散了;去往台湾的,就团长和他的家眷。
  按说。这事,老乌龟也算是立了功的;可,官宦出身的他,不知咋得就看淡了功名。
  你不邀功,自然有人会邀。老乌龟手下的一个营长,便顶了老乌龟的缺、进了当时一个基层军管会、即后来的人民政府。但,也不知那营长后来做错了甚;镇压反革命时,被拉出去给毙了。
 
  而老乌龟,则在内桥东头的南河沿上,搭了个窝棚;娶了个政府规劝从良的年轻、美貌妓女,算是有了个家。
  与大部分溃散人员一样,老乌龟选择的活路,是拉大板车、卖力气。
 
  老乌龟,又呷了一口茶水,甚也不去想,两眼直盯着天花板上、那常年水气浸出的象形图案。似醒非醒,他只觉着累,却又不是身体上的。
  ……
  无有米,要锅做甚?老乌龟心里还在念叨。
  他,领着一帮妇女,拉着一车圆木,由南向北、朝内桥来。
  那三个妇女,与老乌龟一起做活路。她们在大板车两側的铁环上,挂上勾、拉纤。行话叫帮活、或叫拉边套。
 
  横跨在秦淮河上的桥,很多;就数内桥,最陡。
  上桥,是个力气活;下桥,则是个危险活。一起做活路,讲究个心齐;用现在的时髦话讲,叫团队精神。
  老乌龟,是个男人,自然要多吃些辛苦。那年月,妇女们活得亦不易。所以,她们或是嬉闹、或是拿他开心;老乌龟,亦由着她们。
 
  要爬坡、上桥了。老乌龟,开始哼起了号子。
  老乌龟的号子,便是招呼。
  该出力气了。妇女们,跟老乌龟一样:全都绷直了腰板、抻长了脖子,脸面贴近了地面,嘴里“嗨哟、嚯哟”地吼着,一步抵着一步,拼死命。
 
  到了最陡的坡段,大板车象是定住了、不动。任凭老乌龟与妇女们咋吼、咋拽,大板车就是原地不动,且有向后下滑的趋势。幸有两学生娃路过,相帮、拼力扛了一把。
  大板车到了桥顶,老乌龟赶紧从腰包里掏出常备的两分钱,给两娃一人一分;两娃接了钱,鞠躬谢过,自去。
  这当口,老乌龟瞅了一眼自个的家,又瞅了一眼澡堂子,无有见着自己的媳妇,亦无有见着白师傅。
 
  该下桥了,无有时间去寻思。妇女们则退到了后面,拽着大板车。
  大板车,撵着老乌龟跑。
  老乌龟,边跑、边拼命地抬高辕把,让车尾的煞棍,尽量去磨擦地面……煞棍,尖叫着;车后,绽出一串星星点点的火花。
  妇女们,则跟着拼性拼命地拽;却身不由己,叫大板车拖着、跟着跑。
 
  原木的重量,压迫着大板车飞速下冲,驱赶着跑在头里的老乌龟;无有吃饭,老乌龟已无有力气掌控住大板车了。跑,也跑不赢它;只好跳起来、猴在辕把上,任凭它一路惯性下冲。
  “哐噹!”一声沉闷的巨响。大板车撞在马路牙子上,停了下来;老乌龟,人被撂上了人行道。
  “咯咯咯!”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的妇女们,就知道笑。
  “嘿嘿嘿!”老乌龟,亦无奈,只有陪着笑。
 
  活得艰难、活得低贱,却也算活得有滋有味。底层的人,就这么个活法。
  心累。老乌龟,何尝不明白;但,他不愿去想、不愿琢磨那些无有甚用的东西。他情愿:活一天,就开开心心地过一天。
  老乌龟,又呷了一口茶水;无有甚填肚子,只有茶水。
  看看四周,大澡堂子里热气腾腾;这,又让他感动。
 
  老乌龟喜欢泡澡。泡澡,算是他辛劳一天之后,最大的享受。
  他,喜欢大澡堂子里厚厚重重的水气,喜欢大澡堂子里彼此精赤条条难分尊鄙,喜欢热气腾腾里熟识的人的那一声“你来啦”的招呼。
  “你来啦。”这话无有一点意思。可,老乌龟觉着:这,就叫生活。
  自然。那时,老乌龟不知:死后,会被家人安葬在菊花台对面的山包上。更无有想到:从他那里,可以看得见项英墓,还可以看见唐亮、杜平等将军的墓;可以与曾经作过对,后来又由衷地敬佩的将军们,在另一个世界里,随意地聊聊人生、回味人世。
 
  白师傅的徒弟又过来了,给他递上个“热把子”;他接过来擦了擦脸,才觉着好象真的醒了。
  白师傅,其实不姓白。因他总把工作服洗的雪白干净,熨得平平整整,穿得有模有样。不知是谁先这么一叫,就叫开了头;大家伙都这么叫,也就叫成了白师傅。
 
  白师傅,名誉上是单身;实则,在给老乌龟拉边套,也叫帮活。
  “帮活”,用在此处,极有水准。你想想:娃多,自个养不活;别人相帮着过,可不就叫“帮活”?
  自然,帮也不可以白帮的。反过来,老乌龟能帮人家的呢?不也就只有那个?
  因此,白师傅歇班时;老乌龟的家,便成了他的去处。
 
  无有米,要锅做甚?老乌龟念念叨叨,又眯着了。
  ……
  大板车拉到僻静处。
  老乌龟与妇女们,将大板车停在路边上,歇息。
  又差点丢了小命。老乌龟撩起常年担在脖子上的毛巾,抹了抹脸上惊出的冷汗,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,嘴里自语道:“我操!”
 
  “你操谁?”妇女们,又要嬉闹。
  “操欠操的。”老乌龟亦谐笑。
  三个妇女,一递眼色、一涌而上,将老乌龟按倒。
 
  好汉难敌双拳。老乌龟连忙讨饶,“我操树、操树。操树,还不中吗?”
  “操树也不中!”妇女中有人答。
  有人去树底下,抓来一把街边人家倒的煤灰,塞进老乌龟的裤裆,又在紧要处猛揉了几下。这,才一哄而散。
 
  老乌龟从地上爬起,装着要追打。
  妇女们早四散逃开,各自去远处,“咯咯咯”地笑弯了腰。
  老乌龟松开缠在腰间的布带,将三折头的宽裆裤抖了又抖,再“一二三”地重新抿上、扎好。又跺了跺脚,才在马路牙子重新坐下,一左、一右地脱下鞋,磕尽鞋旮旯里的灰渣,再穿上。
 
  妇女们聚拢来。有人拿出午饭,奉献给大伙当零嘴,分食。自然,还是嬉嬉闹闹。
  吃了一块煮红薯,老乌龟便不再去吃。他清楚:这年月,红薯,已不再是红薯;或许,就是人家的一条性命。
  老乌龟开始吸烟。他只吸那种最孬的,但从不吸一半掐灭了留起来下次再吸。他用食指与拇指捏着吸,吸到拿捏不住、还要蠕动着嘴唇猛咂一口,而后一口啐出去好远。
  看着烟蒂呈一火球状,飞出去;妇女们便重整衣衫,准备上路。
 
  又是一个“热把子”。这回,老乌龟真的醒了。
  白师傅的徒弟,拿着个荷叶包包和半瓶白酒来,说:“白师傅给你留的。”
  老乌龟这才觉着了饿。一想:这一整天,才吃了块红薯。
  他打开荷叶包,里面是半只盐水鸭的前脯,还热呼着。老乌龟明白:是白师傅交代下、这娃子刚出去买来的;照惯例,他拈了块最好的,塞进白师傅徒弟的嘴里。
 
  “吃着哪。”有人招呼。
  “嘿嘿,饿肚子剃头,饱肚子泡澡。”老乌龟笑着答。
  老乌龟吃鸭子,不吐骨头。他先把鸭肉啃吃了,而后“嘎嘣嘎嘣”将骨头咬成末,一起咽下去。
  其实,老乌龟关饷时,也会斩半个前脯带回去。无奈,家里娃多,一人一块也就剩不下甚了;且,他又是个极痛媳妇的人。
 
  老乌龟吃喝完,惬意地打了个饱嗝。他,又呷了一口茶水;这,才下池子去泡澡。
  老乌龟在池子里,磨蹭了约莫大半个钟头,才上来。
  擦干身子,呷了口茶;躺下,老乌龟闭上眼睛。
  其实,这会他已不想再睡了。但,他为人厚道;多磨蹭一会,就多给白师傅一点时间。这,亦叫人心换人心。
 
  挣钱不易,活路更难。底层的人,就这活法,亦无有觉着有甚不自在。
  老乌龟,做乌龟的事;在他的圈子里,是个公开的秘密。也无有人瞧不起、不敬重他。叫他老乌龟,只为开心、调笑,无有人存心作贱他。就象是:底层的人,说话不带上那两样物件,自个也觉着认不出自个来了。
  这些,是断不可与斯文人去理论的。
 
  老乌龟也知道:这活路,将来一定会有人去写。但,他不清楚以后的人,会咋写、是否真的能懂他。就象他不清楚,自己居然也能与项英、唐亮、杜平等将军隔着条小山沟,相互守望一样。
  活路,就这么艰难又充实地过;日历,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。
 
  一日,街上忽地有了大字报、有了宣传车、有了高音喇叭……随之,又有了抄家、戴高帽子、游街。
  再后来,居委会里的老太太们,也都有了红箍箍。
  无有多久。老乌龟的媳妇,就被老太太们揪了出来;那罪名,自然是搞破鞋。
 
  老乌龟的媳妇,被拉出去游街。原本,跟绵羊毛似的卷发,剪成了鸡窝。脖子上,还挂了双拖鞋;手里,拎一副破锣。走两步,敲一下、喊一声:“我是搞破鞋的--”
  如此这般。白师傅,不敢再上老乌龟家去了。
  可,每月领了工资,白师傅照旧会拿出一多半,塞给老乌龟。老乌龟自然不肯要,白师傅会瞪圆眼睛、低声吼道:“咱哥俩,谁跟谁?”
  这么,老乌龟才收下,也总忘不了说上一句:“我替她谢谢你了!”
 
  可,这谢也无有谢多久。
  白师傅,被抓了起来。听讲,有人写检举信,说他调戏了那河沿上缝旧的老太太。
  抓进去无有几日,赶巧遇上“严打”;据说,堂亦无有过,便匆匆做了份材料、画上红勾勾,拉出去打了靶。
 
  拉车,泡澡;有酒、喝酒。
  老乌龟的活路,还是原来的活路。
  不过,白师傅不在了。老乌龟泡澡时,不再泡茶;他泡了澡,就匆匆离去,也不再在浴室里迷上一觉。
 
  无有多久,老乌龟就病倒了,也不知得的是甚病,查也查不出来。
  待他病愈,大家伙重又见到他时;他背已驼了,脖子也缩没了,脑袋就象是蹾在肩膀头上。
  真的活象一只老乌龟了。
 
 
              顾晓军 2006-4-5 南京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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