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夜
--顾晓军小说•之十(一卷:那一夜)
曾想:在春日的午后,与他一起――坐在那杭州西子湖畔,让身后的桃花与垂柳,疯长……掩没,爱的背影。
也曾想:在夏日的傍晚,与他一同――踏上中山陵的林间小径,背着夕光、牵着晚风、领着那归鸟的啼鸣,一步、一步……向着那仲夏之夜的深处,走去。
还曾想:在那秋日的清晨,与他一块――坐在杭州笕桥机场,那静静的、开阔的大草坪上,让身下的石头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朽去,让身旁机场上那美丽的、成片成片的野菊花、金灿灿的战地黄花,长成花的海洋,淹没他与自己,淹没一对恋的身影……
南京,紫金山麓。
一位很不起眼的老太太,在回忆中;步履蹣跚,向着航空烈士公墓,一步一步地走去。
……
六十多年前。
她,是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才生;风华正茂,美若天仙。那时的想象,似钱塘江的潮水,无尽地奔涌。
但,她唯独没想到的是:一夜情。
没有想到,锁定她终生的,仅是那一夜。
一九三七年,八月。
当她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时,防空警报拉响了……随即,中国航空史上,著名的空战开始了。
下午,三点十分。
坐落在美若西施的西子湖畔的杭州的上空,出现了涂着迷彩、机翼上帖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机。
他和他的战友们,义愤填膺!跨进机舱,腾空而起,直冲云霄。
他的战机,刚刚升空,就被小鬼子的飞机咬住了。
他,一个侧旋,摆脱敌机;拉起机头,快速爬升……再回头去看:敌机,已处在下方。
他又一个漂亮的小弧度侧旋,绕到敌机的身后;瞅准那小鬼子飞行员的后脑勺,一搂板机,一串愤怒的子弹射了出去。
“轰――”敌机,当空炸成了碎片。
那是哪一年?几月?几号?她,问自己。
她,已经老了;老得,记不清那一串串数字,只记得这些个细节。
那时,太美了!她蠕动着瘪瘪的嘴,在想。
她的美,真的可以说:是倾城、倾国!
再加上,她又是金陵女大的高才生。她的美名,传遍了南京,传到了上海……追求她的人,有当时政府部长的公子,有上海纱厂老板的少爷……可,她一个也看不上。
当朋友把他的照片,拿给她看时;她,感动了。
他,青春英武,雄姿勃发!
当时,全民族的抗日情绪,已经非常高涨。她,身处那历史境遇之中;作为莘莘学子,怎么能不热血沸腾呢?
而他,是一名空军军官――中尉,飞行员。
她立马给他拍去电报,就两字:同意。
他的电报,也很快飞了回来:求见!军务繁忙,不得去宁。
二话没说,她回电:我即抵杭。
他,拉起机头,爬升、爬升……重新,寻找目标。
这时,一架帖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机,摆出一副武士道的架式;朝着他,迎面扑来。
他,想都没想,驾机迎头撞去!
谁料,那小鬼子怕死;打出一梭子弹,竟拉起机头,想溜。
他,虽已身负重伤;但,强忍着剧痛,照准那敌机亮出的肚皮,一搂板机,“轰――”地一声,将那敌机,当空打爆。
那时,总觉着:拥有青春,拥有时光,拥有很长、很长的幸福与美丽人生……
一丝淡淡的、略带苦涩的笑,掠过她沟壑纵横的嘴角。
……
火车,从南京下关起程,经上海真如,直奔杭州……
列车,飞快地奔驰着。
她的思绪与想象,也象脱了缰的野马……从西子湖畔,到中山陵园;从湖畔长椅,到林中漫步……尽情地,信马由缰。
美丽,也一路陪伴着她……
此刻,他已身负重伤;战机,也冒出了青烟。
他很想,驾机飞回笕桥;可,这时又有一架敌机追了上来。
他,已做不出那漂亮的侧旋;机头,也如同灌足了铅,拉不起来……他,灵机一动:关机。让战机,象自由落体,直线下坠。
那小鬼子,没料到他这一招,竟差点儿冲过了头,飞到他的前面去、成靶子……可,那小鬼子鬼精;随即,也学着他的样子,直线下坠。
他,却猛然开机,拼命爬升;那小鬼子大概被他惊呆了,仅是这一楞的瞬间,“轰――”地一声,撞在了山坡上。
他的战机,也飞不动了,慢慢地、飘摇着……坠落在离机场不远的田野里;旋即,腾起一片火光、一蓬黑烟……
她,就在机场,亲眼目睹了她的爱人、蓝天鏖战的一切。但,她的眼睛里,没有泪水、没有悲伤。
她,仿佛也没有看见火光、没有看见黑烟;她,看见的是--
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、金灿灿的战地黄花,象海洋、无边无际地奔涌……美丽,且壮观!
……
一切,都已渐渐淡忘;包括那见面的激动、那晚餐的浪漫、那临别的依恋……岁月,将记忆淘洗的干干净净;只剩下:那一夜……
那一夜,是多么地美丽、动人!
她,抿了抿瘪瘪的嘴;将来自内心深处的笑,挂在岁月纵横的老脸上。
至今,她还记得--
那轻轻的爱抚,那紧紧地相拥……那月光下,谈抗战、谈民族,谈青春、谈爱情,谈理想、谈未来……
谈到情深处,他是怎样地吻她,怎样地情不自禁。
……
她,又抿了抿瘪瘪的嘴,笑得更甜了。
她为自己那时的勇敢,所感动--
感觉到了,他的激情与冲动。
没有矫揉造作,没有装模作样;她,纵情地抚慰着他……
一切,是那么地自然。
她,有了那触电一样的感觉,有了“哇――”一声的疼痛,有了轻轻的呻吟……有了激情、与放纵,有了瞬间、与永恒!
没有痛苦、没有权衡、没有后悔……只有:幸福与满足;甚至,是那种绚丽的壮烈……
她感觉到: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,象金色的海洋、金色的浪涌……拥着她、抚着她、吻着她!
美哉!壮哉!几十年过去了,一切宛如就在昨天。
她,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: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,如金灿灿的波、光闪闪的潮,冲激着她的身体、冲激着她的心扉、冲激着她所有的感觉器官……
为了独守这份美丽,她一个人过了六十多年。
年轻时,也有人劝她改嫁,她笑笑、摇摇头……没有人能明白她笑的含意,也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珍藏着的这份美丽!
她,永远都以微笑面对:人生、境遇……
她,深信:自己是幸福的!
她觉着:人的一生,不就是在寻找那份属于自己的美丽吗?
倘若,拥有的这份美丽,越壮观、越动人……也就越富有!反之,则是苍白的。
想着、想着……她,已经到了紫金山麓的航空烈士公墓。
她,太老了,实在走不动了。在离他的墓地,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;她,坐下来休息。
她,没有想到:这一坐,也许就是永远。
但,她不一会就感觉到了什么。她,慢慢地站起来,竭力地向他的墓地,移动着……不知怎么,她摔倒了。
她,没有能重新再站起来。她,向着他的墓地,一寸、一寸地,爬行……
咫尺之遥,真正的咫尺之遥呵!她,却再也爬不动了。
她,没有泪水、也没有悲伤;她的眼前,只有:那漫山遍野的、金灿灿的、象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野菊花;似浪、如潮,向她涌来……她,终于明白了:自己,就要去与他会合……
她,安祥地、幸福地,闭上了眼睛。
顾晓军 2005-7-17 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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