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会,妓女老兵
——读《顾晓军小说(一)》
判断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,只要看它是如何对待底层和弱势的。
虽然非常不愿这样联想,但《月亮地》里的“桃花妹”和《少年美丽地死去》中的“天河少女”,将来,假如生活遭遇不幸,走投无路,会不会成为《又被强奸了》①中的“娟子”和《挣钱养家》里的“张姐”?而《那一夜》中的“军官”和《隐密》里的“杨公”,假如没有受过良好教育,会不会沦为《老乌龟》和《臭不要脸老畜牲》里的主人公?曾经纯情的一对儿,若干年后,会不会像《女流氓》中的“妓女”和“嫖客”,彼此认不出来?
娟子特别善良,“每当用点子,吸引到客人,跟着去包间时,娟子,会愧疚……会在心里,对身后的目光说:对不起了!妹子们,姐老了,做不了多久了;家里,实在是缺钱呵!”娟子的丈夫,“曾经是个诗人,还受到过名家的称赞。那时,没下岗,厂子里效益也不错,有这个心情”,“如今在看仓库、守夜”。“都说:下岗,创业。可,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呢?”
“男人搞不到钱,女人就得上呵!”张姐先为弟妹、后为儿子,不得不“豁出去了”。下岗后,张姐告诉娟子,“做小姐,来钱快”,可娟子咋肯哪,“张姐,也不劝;心想:唉,是还没穷到那份上呵!”张姐这话,可对全天下的女人说呵!“后来,娟子的婆婆,查出:肾功能衰竭、尿毒症,要透析、换血……娟子,思来想去,也只得跟着做了”。娟子思来想去什么呢?“牺牲我一个,幸福一家人呵!”
娟子、张姐“挣钱养家”,最对不起的却也是家人,“娟子,觉着:太对不住先生了!这些年,光想着这个家、想着先生内心的痛苦,忽略了先生的需要”,“张姐想:那鸟作家,也不写写我家驼哥;一个男人,让档、蹬在外面,等。容易吗?比卖,还难呵!”跟张姐比,娟子知足,“先生,啥也不说,就不错了。张姐,挣了钱回去,还经常挨揍。她先生,不喝酒,还算好。一喝酒,就哭;哭到伤心处,就打。”
“挣了20块钱,张姐却想:这会功夫,娟子恐怕200都到手了”,张姐、娟子,也要竞争,“娟子,在这行当里,年龄是太大了。张姐,只大她一个月;早几年,就被挤出洗浴中心了。如今,只能在廉价舞厅里做”,“娟子,脸模子好,皮肤好,身材也相当不错。可,混在20左右的妹子中间,就没啥光彩了。毕竟,岁数不饶人。话又说回来,那些妹子,都是农村出来的;气质上、感觉上,又都比娟子逊色一筹”。
娟子、张姐,必须如此屈辱、牺牲,才能挣钱、养家吗?换个社会,假如,我们是《美国的第五十一州》呢?娟子、张姐,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老人生病、小孩上学呢?娟子、张姐,是不是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?娟子想“当枫叶红了的时候,与先生手挽着手”,张姐曾经以为,“两个双职工,两边又都没有老人了,两边的弟妹们又都成了家,还用得着再卖吗?”
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。
“老乌龟”,本是军人,“曾在国军中当过伞兵旅的上校团副。老蒋溃退台湾时,留在了这古城旧都”,“是地下党作了工作,才留下来的”。解放后,未邀功,“拉大板车、卖力气”,搭了个窝棚,娶了个妓女。“白师傅”,是“老乌龟”的“帮活”,“帮活”,就是“娃多,自个养不活,别人相帮着过”,“自然,帮也不可以白帮的。反过来,老乌龟能帮人家的呢?不也就只有那个?因此,白师傅歇班时,老乌龟的家,便成了他的去处”。
“挣钱不易,活路更难。底层的人,就这活法,亦无有觉着有甚不自在”,有白师傅帮着,老乌龟“活得艰难、活得低贱,却也算活得有滋有味”。“老乌龟喜欢泡澡。泡澡,算是他辛劳一天之后,最大的享受”,白师傅的徒弟会“拿着个荷叶包包和半瓶白酒来,说‘白师傅’给你留的”,“打开荷叶包,里面是半支盐水鸭的前脯,还热乎着”,一整天,老乌龟才吃了块红薯,“无有力气掌控住大板车”,“差点丢了小命”,家里没米了。
“老畜牲”,性饥渴,饥渴难耐,满脑子胡思乱想,“想这些乱七八糟”。老畜牲,“跟垃圾打了一辈子交道:顶爹的职,往城外拖垃圾”,“工作,叫人瞧不起;他自己又抽烟、喝酒,攒不下钱,没有人肯跟他”。老畜牲喜欢“揩油”,“菜市场人多,遇上中意的女人,他就斜着走过去,在人家身上蹭一把、快活一下”,“躲闪不及的,就被他揩了油去,一般都会骂上句:臭不要脸的!”
“俺养你小,你养俺老”,是“爹”爱说的。老畜牲,有过两个亲人,一个是“爹”,一个是“小垃圾婆”。“爹有钱时,每天带他去洗澡,买花生米、茶干给他吃;没钱时,爹领着他在家睡觉”,“有人说:他是他爹捡来的,他爹不是他亲爹。他觉着:爹对俺好,就是亲爹。谁对俺好,谁就是亲爹”。“小垃圾婆,是他从垃圾山上捡来的”,老畜牲也指望着:“俺养你小,你养俺老”。
老乌龟和老畜牲,可能这辈子也想不到、想不通,假如换个社会,假如我们是《美国的第五十一州》,体力劳动者并不比脑力劳动者工资低,相反,还要高些。老乌龟无需与人共享妻子,也能养活一家老小;老畜牲公开声明自己好色,也没人真当他畜牲。“白师傅”去世后,老乌龟病了一场,“真的活像一只老乌龟了”。“爹”走得太早,“小垃圾婆”有病死了,“老畜牲,只好又重新一个人过”。
老畜牲也有思想:“啥臭不要脸老畜牲?谁给俺脸了?谁又把俺当人看了?”
“女流氓”如果听了“老畜牲”的话,恐怕会对号入座,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,成了“流氓”了呢?原本也是大学生,是怎么恋爱、怀孕的?男友是怎么被学校开除的?自己是怎么被男方家里押着去打胎的?男友被锁在家里,自己是怎么不告而别的?又是怎么为了挣钱被“逼良为娼”的?又是怎么穷到这份儿上?明明“有需求、有供给”,“古老的行业,又没有新的替代”,怎么总被抓呢?
“如今,他只能:发狠、意淫、恶搞”,这就是,“女流氓”的曾经的初恋情人。“年轻时,常说:等我有了钱……可,说了二十年了,还是没有钱。最近,又被炒了。他,有点小本事;可,没有文凭……最怕被人炒”。“女流氓”,有过钱,“可,经不住折腾。稍不留神,就被抓;抓住,一次就得罚五千”,挣点钱,可真不容易,“市场萧条,生意不好;岁数又大……心情,很不好”。
于是,这一对儿,男的兜里只剩最后五十元,女的兜里还有一张五十元(假钞),相遇了,重逢了,会发生什么事?女的还没吃晚饭,男的还没舍得吃,女的肯定想挣钱,男的肯定不出钱,会怎么斗智斗勇?买的不如卖的精,男的到底没算计过女的,但女的又能占多大便宜?男的不会想到,“初恋”竟成了无赖的“妓女”;女的也不会想到,“初恋”竟成了潦倒的“嫖客”。
“等我有了钱,把初恋找回来”,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,“男的,没有忘记初恋;女的,也没有忘记初恋……可,都不清楚:自己的初恋,就在眼前”,是什么,使他们变得彼此认不出来?假如,其中一个,认出了另一个,会怎样呢?男的,会因女的连行李都没有,明天就会因交不上房租被赶走,而把钱送给女的?还是,女的知道这是男的最后五十元,而把钱退给男的?
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”②,谁又能责怪、或要求“女流氓”们呢?“再过二十年,我们来相会”③,他们年轻时,也有同样的期待、展望。假如他们生活在《美国的第五十一州》,未来的机会,会不会不同?判断一个社会制度的好坏、优劣,不问姓“社”、姓“资”,只问它是否“更有利于”“最不利者”④。1、社会底层,最需帮助。2、换位思考,将心比心。“女流氓”恨恨地说“等我有了钱,不准有穷人,穷人发钱;不准有富人,富人拉去枪毙”,虽然极端,不无道理。不论一个国家有多少富人、富人有多么富裕,都不能丝毫弥补或补偿穷人所受痛苦、所作牺牲;只要一个社会,还有“娟子”、“张姐”、“老乌龟”、“老畜牲”,“富人”为“富”,于心何忍。
注释:
①重点分析五篇小说,《又被强奸了》、《挣钱养家》、《老乌龟》、《臭不要脸老畜牲》、《女流氓》,均收于《顾晓军小说(一)》,猎海人出版社2015年9月。文中提到的《美国的第五十一州》,亦是一篇小说的名字,亦收于《顾晓军小说(一)》。
②出自《管子》。
③中国大陆八十年代流行歌曲。
④参考罗尔斯《正义论•第一章》(何怀宏等译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3月,1—49页)和《作为公平的正义——正义新论•导读》(姚大志译,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4月,443—473页)。
2015/10/24
作者系顾门弟子、北大博士、云大文学院教师,曾用网名:贞云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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